302寝室加上我在内,一共四人,在校内小有名气。入校那阵儿,正赶上寝室改名运动,学长们纷纷自立门户,有的叫求知社,有的叫文渊阁,还有什么寻欢门、基友洞……好像不改名就不能彰显特立独行似的。
弟兄们顺应潮流,冥思苦想,大笔一挥提了一个“逍遥洞”。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按资排位,老大叫姚红军,是个东北汉子。我是楚襄阳人,排行老二,学的建筑专业。
老三叫胡耀祖,是个身材壮实的胖子。这名字听起来像旧社会资产阶级家的公子吧?其实他爸是湖北一个村支书,一辈子没逮着升迁的机会,深盼子承父业,让他学法律,日后也好做个官。
可事实证明,人的叛逆往往从姓名开始。
这家伙从小弄鬼掉猴的,能考上东海大学,那着实是祖坟上青烟滚滚了。
他爹为此高兴得杀猪宰牛,大摆宴席,请半个村的百姓为他壮行。结果这小子偏不学好,刚开学就去勾搭东海大校花,礼物送了一堆,人家校花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根本不吃他土财主那一套,冷漠得拒绝这段还没开始的感情。
老四叫罗森,外号黑子。他学的比较冷门了,是古汉语系。
黑子是真正的高材生,当年立志非北大不去,因为精神压力太大,高考失常,这才被分配到了东海大学。他失魂落魄来了,像个晚期癌症病人似的,整天絮絮叨叨的,让老大狠狠骂了一通,这才化悲愤为动力。
后来他不仅按时上课,自习排的满满的,还成天朝图书馆里钻,三年来翻遍史籍,知晓古往今来各民族秘史,在那个领域里已然小有名气,是历史导师眼里的宝贝疙瘩。
进了寝室,看见弟兄们都在,我心理顿时踏实多了。
我又开了一瓶啤酒,起开盖子,给他俩倒上。
“什么也不说了。”我端起杯子,道:“来来,先干一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们几个都打起了饱嗝。胡老三还好,就是厕所跑得勤了点。黑子酒量最差,一张脸已经成了酱紫色,黑中透红,跟中毒了似的。
我忽然想到,以黑子的学识,说不定知道有关红岩书事儿呢。
于是,我把今天博物馆遇到的事情跟他们一说。说到监控器那段,我怕他俩担心,也就没有告诉他们。
“这个红岩书,我倒是没听说过,兴许是古代祭祀石书。”黑子一听,眼睛就亮了,酒也不喝了:“至于这个吐火罗语,那真的有点意思了。”
我对红岩书还真挺好奇,一听说有戏,方兴未艾道:“如果看见照片,你能翻译出来吗?”
“翻译?”黑子笑了笑,头摇得跟像个拨浪鼓:“二驴子,你也太高看我了。这吐火罗文,随便一个字都是两三千年的东西,民国以后才有人研究它。”
我不甘心道:“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没有。”黑子舌头打结道:“这东西早就失传了,别说是我们,就是季羡林复生,斯文赫定转世,都不一定能翻译全篇。”
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明白了。看来安静说得没错,那块红岩书上的字,暂时是翻译不出来了。
我借着酒意,打开电脑,查了一下关于当年探险的资料。
关于罗布泊这个地方,一直众说纷纭,都是一些外界猜测,没有真凭实据,经过人口口相传,说得都有鼻子有眼的。
我看了一会儿,有了些困意,意兴阑珊地关掉电脑。
再转个头,胡老三和黑子已经呼呼大睡了。
我把他俩放床上,脱了裤子,盖了一床被子。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干脆洗了把脸,随手把行李箱打开,取出两本落满灰尘的牛皮纸笔记。
笔记那是父亲生前留下的,一直放在家里,直到前年开学前,我母亲才把它交给了我,让我好好保存。
其实,这本笔记我小时候就看过,前面几页是文言文版神话传说,内容十分枯燥。书页下,是一条条《山海经》详解,地名考。除了这些,后面大部分都是一片空白。
这东西也有人打听?
难不成,那人是个神话爱好者?
我摇了摇头,翻到最后一页,忽然右下角写着几个字母--“AgNO3”。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硝酸银的化学式。
莫非,这笔记另有玄机?
我把喝酒的碗拿出来,倒了小半碗盐化成盐水,用纸巾蘸着盐水,一点点涂在牛皮纸表面。
没过一会儿,奇迹果然发生了。
笔记本显出了一行行黑字,正是我父亲的笔迹。
实际上,这是一种文字密写的手段。用硝酸银当书写墨水,字写在笔记上,久而久之便会自然消失。当字体与盐酸接触,两者产生化学反应之后,字体又会重新显现出来。
我心中暗自赞叹,这硝酸银无色无味,遇水即溶,如果不是有意研究笔记,我恐怕一辈子也想不到这么高明的密写手段。
“老爹啊,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呢?”我又蘸了一下盐水,涂抹笔记第一页。
上面只有一句话--
“余下,是我一路游历手札,其中所见所闻,所说所记,亦真亦假,不足向外人道。”
这句话,其实暗含规劝之意,说笔记所记载的,不一定是真实,非我的家人不要翻看。我父亲一生小心谨慎,他这么写,应该是怕外人拿到他写的东西,将所有事情抖出去。
可笔记还是落到我手里,我心中一阵安慰,又翻开第二页,上面还是一句话--
“天娃儿,不要打听从前的事情,一切都过去。如果有人要这本笔记,你就把后半部撕毁,前半部交给他们。”
……
我深深吸一口气,想起近代第一位徒步环球探险者——潘德明。他1931年开始游历,一个人一辆单车,六年零七个月环游地球。他曾经在印度穿越沙漠,遇到强盗,抢走了他所有的东西;在澳洲被土著人绑起来,被迫吃毛虫和巨蜥肉,直到土著人护送他离开;当年国内持续内战,甚至没钱参加奥运会,他走到希腊在石柱上写下“中国人徒步来此”……
1937年他回到故乡,战争随即爆发,他把全世界慕名捐款十万元捐去抗日。从此他隐姓埋名,定居上海,穷困半生也不愿提起当年的事。
直到1979年,一位编辑在一堆将要销毁的废纸里发现他的护照和笔记,才知道那位探险家的壮举。
而在那时候,潘德明已经逝去三年。
若是那本笔记被毁,人们不会知道潘德明的故事,他的生命将湮没在众多平凡中。
一本笔记,人们通常记录的只是情绪;而对于探险者来说,笔记就如同生命。所以,我无法轻易毁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