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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脚下的石头越上了额头(1)

佛堂的门被咣的一下推开,旺秋气势汹汹地进来。扎西正坐在卡垫上一边喝着酥油茶,一边冥想着,他被吓了一跳。旺秋蹿到他面前,数落道:“哎哟,你也能喝得下去,嗞溜一口,嗞溜一口,不怕这酥油茶呛死你。”

扎西不温不火地回敬了一句:“街上的野狗怎么窜到我屋里来了,咬人呢?”

“我恨不得咬你一口。你要不带小姐去学校,哪有这事儿了,我们全府上下被你一个人害死了。少奶奶心都碎了,你还在这儿喝茶,好意思!”

“这事儿是怪我,我认罪,你说吧,管家老爷,怎么惩治我?”

“你在我们家装大爷的日子也快到头了。那么大个人,连个小孩子都护不住。怎么收拾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说旺秋,你到底想干什么?明说吧,何必阴阳怪气的。”

“哟,还理直气壮的。你在我们府上,现在除了添灾祸,什么正经忙也帮不上。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呀,赶紧回庙里念经去吧。”

“你要轰我走?”

“你还想赖在我们家一辈子。你也不想想,德勒府就缺你这块料?我要是你啊,给少奶奶惹了这么大的祸,我就冲着大昭寺门口那块碑,一头撞死算了。”

“行,我这就去撞死。”扎西起身,出了佛堂。

扎西穿过喧闹的八廓街,拐进一个宽敞的胡同,来到雍丹府。他向土登格勒要了三个人,他要提前做好准备,等待时机,准备行动。

几天来的提心吊胆和高度紧张,使德吉憔悴了许多,她颓废地倚在卡垫上思摸着。正在收拾屋子的仆人,不小心弄出点儿声音,旺秋忙说:“毛毛糙糙的,走,走,都走!”

仆人们出去了。德吉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哭着说:“老爷不在了,少爷也不在了,我只有兰泽这一个骨肉,如果她也出了事儿,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

“少奶奶,您可别往绝路上想,那可真遂了那伙贼人的心愿,他们天天念经拜佛就求着这一天哪。”

“旺秋,你这话什么意思?”

旺秋递上手帕,德吉擦了擦眼泪。旺秋又递上茶,说道:“少奶奶,您多少喝上一口,润一润。”

“旺秋,有话你就说吧,别东绕西绕的。”

“少奶奶,我一直在琢磨,是什么人给我们德勒府使绊子?拉萨有钱的人家多了,他们为什么偏瞄上我们小姐?”

“你觉得是谁?”

“少奶奶,我说不好,乱说。要是说错了,您就掌我的嘴。”

“你别吞吞吐吐的,说,你到底怀疑谁?”

“家贼难防啊。”

“我们家里人?”

“他也算不上家里人……会不会是扎西喇嘛。”

德吉一惊,问道:“你怎么会想到是他呢?”

旺秋分析说:“少奶奶,您想啊,仁钦父子现在也消停了,不再为难我们,扎西喇嘛心里很清楚,他在德勒府已经没了用处,他的去留不是已经明摆着吗?扎西是农奴出身,一个下等人,摇身一变,成了上等人,在德勒府这段锦衣玉食的日子,他做梦都想不出那么多花样来,可是现在,竟然天天享受着,连少奶奶您都得对他少爷长少爷短地叫着。这种神仙的日子,他能舍得?他能不动动脑筋……想个法子留下?”

“就算他想留下,跟小姐有什么关系?”

“少奶奶,您想啊,我们德勒府里里外外都认为扎西就是其美杰布少爷,雍丹府的少奶奶、少爷,还有噶厦政府也都信以为真,全拉萨还有谁会怀疑他呢?这家里,只有您、我、刚珠,知道他是假的。他留得下留不下,那还不是您说了算。扎西要想霸了咱德勒府,少奶奶您……可是他最大的障碍。”

“照你的说法,他把我除掉不就完了吗,绑了小姐又能诈去多少钱财?”

“对您太明目张胆了,闹不好,他自身难保。扎西那么诡计多端,他不会冒这个风险。所以,绑小姐是假,打击少奶奶您才是他真正的用意。您要是扛不住,像现在这样,不吃不喝,再一病不起……到时候,德勒府上下拿他可真是没辙了!这个臭喇嘛,真的也是真的,假的也是真的了。我一个管家的话,又有谁能信呢。”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几分道理。”

“这些天,我每天提心吊胆,不敢离开您半步,就是怕您有什么不测……扎西喇嘛就真成了德勒少爷了!仁钦噶伦厉不厉害,才智过人,他都斗不过扎西,我们哪是他的对手?少奶奶,我都不敢往下想啊,多想一点,我这后脖颈子都冒凉风。”

德吉愣住了,想了想,疑惑地说:“扎西曾经要走,是我把他留下来的。”

“那是他在探您的口风,您还真信?扎西是我从江孜弄来的,可是我们对他的底细确实是一无所知。他这些年四处游荡,在印度参加过雪山什么来着……反正是革命党,这您知道。什么叫革命党,革谁的命,那些穷骨头贱命的东西,就是要革我们大贵族的命。您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德吉倒吸了口冷气,想了想说:“旺秋,你去把扎西叫来。”

旺秋故作惊讶地说:“噢,我忘了告诉您,他不在。”

“他不在府上?去哪儿啦?”

“他一大早就出去了,连个招呼都没打,还是院子里的下人告诉我的。他已经不像刚来的时候了,根本没把我这个管家放在眼里。……少奶奶,有件事儿,我一直不敢跟您说。”

“你说。”

“前段日子,您去雍丹府串门,扎西逮着您不在家的空当,他也溜了出去。我去接您回府的时候,在路上碰上了。您猜怎么着,他跟一个女人鬼鬼祟祟的,好像在合计什么事儿。”

“那个女人是谁?”

“我不知道,当时我想,他能跟汪丹和洛丹背地里有勾结,这女的肯定也是他们一伙的,革命党吧。”

“后来呢?”

“后来,我好奇,也不放心,就悄悄地跟了他一段,发现他和一伙外地人见了面。那些人里没有汪丹和洛丹,是另外一帮子人,我看扎西和那个女的那个亲近劲儿,关系非同一般。”

德吉听了有些害怕,责怪地说:“你怎么不早说?”

旺秋解释说:“我当时想,可能是革命党的事儿,跟我们家也没多大利害关系,一忙乎就给忘了。”

“旺秋,你现在就去,叫上刚珠,分头去街上找他,看他到底在外面干什么。”

旺秋和刚珠一起出了德勒府,旺秋吩咐他:“你去八廓街转一转,我去外廓那边,我们分头去找。”

“啦嗦。”刚珠答应着,走了。

旺秋见他走远,又朝四下打量了一番,也快步地走了。

刚珠在街上转悠了一炷香的工夫也没有看到扎西,却撞到了土日头人,刚珠吓了一跳,本能地躲到了一边。土日头人沿街走去,刚珠悄悄地跟上了他。土日头人到了一个街口停住了脚步,东张西望,好像在等人。刚珠躲在不远处,一直盯着他。最后,土日头人进了一条胡同,被旺秋一把拽进一个小院里。

刚珠寻寻觅觅地过来,他四下张望,没看到土日头人,走了过去。

旺秋质问土日头人:“你怎么才来?”

土日头人回答说:“我在这儿转悠半天了,拉萨我又不熟,你说这个地方,我哪儿找得着啊。”

“一看就知道你是外地人,你就不能换套衣服!”旺秋看着他,不满地说。

“怎么那么啰唆,我又不在城里,谁也看不到我。旺秋管家,你能不能快着点儿,我那几个兄弟都是粗人,急脾气,等了这两天,有点儿烦了。”头人烦躁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抬价钱?”

“这回来拉萨我才知道,警察总办雍丹少爷是那孩子的姨夫,这不是在老虎嘴巴子上拔须子吗。”

“你怕啦?”

“我土日头人怕过谁,但这单活儿,确实太冒险。”

“好,好好。事成之后,我给你加这个数。”旺秋冲他做了一个手势。

“管家老爷就是大方。”土日头人笑说道。

“但我跟你说清楚,不能伤着我们小姐一根汗毛。”

“我知道,小崽子整天又哭又闹,烦死了!”

“烦什么烦?好吃好喝给我侍候着,听明白了吗?上次你可是骗了我,明明跑了一个,你竟然跟我说全解决了。”

“有这事儿?”

“还敢嘴硬,刚才你就被那小子盯上了。”

“可能马虎了,马虎了。”

“过去的事儿就不说了。下面的事情,一定照我说的去办,不能再出一点纰漏。”

土日头人嬉皮笑脸地应承着:“那是,那是。”

刚珠跟丢了土日头人,他又来到街上四下张望,忽见扎西一个人在前面走着,刚珠追上来。扎西停下脚步,扭头看着他,问道:“你干什么去啦,跑得气喘吁吁的?”

“少奶奶让我去街上找你。”

“绑匪又来信啦?”

“不是。好像是旺秋……不知道他在少奶奶那儿嘀咕了什么,你要多加小心。少爷,我刚才遇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

“您还记得上次,我死里逃生的事儿吗?”刚珠痛苦又恐惧地说,“杀我们伙计的土日头人来拉萨了,我刚才在街上碰到他了。”

“你没看走眼?”

“绝对没有,我不知道他跟小姐的事儿有没有联系。”

“他在哪儿?”

“他在城北的外廓路上,我当时看到他,开始还挺害怕,后来我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结果,他钻进了一个胡同,不见了。”

扎西琢磨着,警觉起来,他对刚珠说:“这件事儿,你不要再跟任何人讲了,包括少奶奶。”

扎西和刚珠回到德勒府的时候,德吉正把一托盘银圆端到桌子上,冲着旺秋嚷嚷:“你跟着我转悠什么?快去拿钱,去!他们要多少,我给,我都给他们!”

旺秋一脸无辜地说:“少奶奶,这些赎金够了……真的够了。”

德吉把手中的托盘和银圆摔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叫着:“这是赎我女儿命的钱,我说不够,就不够!你去库房取钱,马上就去!”

旺秋无奈,扭头朝外面跑去,与走到门口的扎西撞了个满怀。旺秋被撞了一个趔趄,他骂道:“哪个该死的,不长眼!”

扎西不解地问:“慌里慌张的,干什么呢?德吉,这是怎么回事儿?”

德吉抓起一张藏纸和一缕兰泽的头发,摔在扎西的面前,一脸怒气地说:“你还问我,都是你干的好事儿!”扎西一见头发上有兰泽的头饰,惊讶。他拿起信来读。

旺秋一边揉着胳膊,一边不怀好意地说:“你上次带着警察去赎人,马匪全看见了。把他们给惹急了,说我们坏了规矩,这回送来的是小姐的头发,你看少奶奶都急成什么样儿了。”

扎西看完了信,却说:“少奶奶,这信上把赎金涨到了两千,不是坏事儿。”

“你说什么?”

“你别急……从信上的口气看,小姐应该安然无恙。”

“这张破纸能说明什么?它什么也说明不了!我再和你说一遍,我不在乎钱,他要多少,我给他,只要他别伤害我女儿,把我女儿放回来!”

“这个我明白。德吉,他们已经开出了价码,马上就会通知我们送赎金的地点和时间,到时候,我见机行事……”

“你还要去和他们争个高低?那只会把事情再次搞砸!”

旺秋借机数落扎西,他挖苦地说:“别逞英雄了,我看你就免了吧,这世上的绑匪都是不要命的货色,这回,哪怕出一丁点儿的差错,我怕他们恼羞成怒,你害的可就是小姐的性命。”

“这次我去,不用你。”德吉坚定地说。

“我陪少奶奶去,你就留在府上当你的少爷吧。我和少奶奶倒让你看看,拉萨真正的贵族是什么做派,没你瞎掺和,我们一定顺顺溜溜地把小姐接回来。”

德吉定了定神,说道:“扎西,我想好了,小姐的事儿,不需要你再插手。”

扎西看着她,想了想说:“既然少奶奶已经决定了,我还是走吧。”

“走,去哪儿?”

“我本来就是一个云游的喇嘛,当然四海为家,继续去游荡了。”

“你已经想好了……要离开德勒府?”

“我留下来,毫无用途,何必等到少奶奶对我彻底厌烦了,再赶我出门呢。”

“这种时候……小姐还在绑匪的手里,你就忍心撒手不管?”

“这几天,我理不出一点儿头绪来,确实束手无策。旺秋管家和少奶奶对我心怀不满,实在是情有可原。现在离开,德勒府还能给我这个喇嘛留下一丝体面,我还是见好就收,当走则走。”

德吉有些恼火,吼道:“走,走走。快滚吧!”

刚珠急了,上前说道:“少奶奶,您不能让扎西走啊,这事儿怪不得他,他走了,谁帮我们?”

旺秋来劲儿,骂道:“嘿,你个吃里扒外的畜生,我他妈一脚踢你出去!你从外面领回来一个祖宗,烧香磕头你还没供够啊。你愿意跟着他,你也走!”说着,旺秋上前要打刚珠。

扎西一把拦住他,难过地说:“旺秋管家,我走就是了,你何必牵怒刚珠呢。”

旺秋恶狠狠地说:“早该滚了,你个不知趣的东西!”

扎西回到佛堂收拾行李,他拿起德吉送给他的绿松石佩玉,万分留恋。旺秋不请自来,吆喝着:“还磨蹭什么呢,赶紧收拾你的破烂,滚蛋!”

扎西不恼不怒,笑呵呵地说:“我滚,我滚就是了。管家老爷,我们兄弟一场,你也不给贫僧办个送行酒什么的,太不够意思了。”

“你算什么东西,跟我称兄道弟,找打吧你。……唉,你来的时候,只有一个破口袋,现在怎么提这么大个包,打开!我看看你偷没偷我们家的东西,我要检查一遍!”

扎西无奈,把包打开。旺秋一边在包里翻来翻去,一边说:“当少爷的感觉不错吧,作威作福,吆五喝六的。可惜,你命里没那造化,没了。”突然,他看到扎西手里的那块绿松石佩玉,拿起来大骂:“果然偷了少奶奶的东西,这下,你恐怕走不成了……”他夺过绿松石,掂量着。

“这是少奶奶送我的。”扎西解释说。

“这么贵重的东西,少奶奶送你?做梦吧,你。扎西,在西藏当贼是要剁手的。这回你恐怕躲不过去了。走!院子里去!”旺秋说着,就拖着扎西往外走。

德吉出现在门口,她理智了许多,问道:“旺秋,你这是干什么?”

“少奶奶,您看,他偷了府上的东西。”

“这是我送扎西喇嘛的。……扎西,把它收好吧。我刚才一时气恼,你多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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