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照的笔下,开始出现了对命运波折的无奈,“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开始感受到真实世态的炎凉冷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天道无亲,真的常与善人么?清照产生了深深的怀疑,然政治斗争的反复无常,远比自然界来去无踪的风雨来得更加可怕。与赵明诚分离三载后,炙手可热的赵挺之丞相,又遇到了更加棋高一着的对手蔡京,三月去官,五日后猝然离世。一夜之间,由丞相之子变为一介白丁,明诚不得不黯然回到故乡青州,而此时不离不弃的,唯有结发之妻李清照。
赌书泼茶寻常事
这应当是赵明诚仕途上的失意期,但在清照笔下,这却是让她年年难忘,甚至情愿“终老是乡”的一段岁月。归去来兮,觉今是而昨非,两人将书房命名为“归来堂”,丈夫的些许微薄俸禄,几乎全被用来购买书籍古玩,一旦入手,两人立刻共同勘校整理,断其年代,辨其优劣,赵明诚得以厕身有宋一代金石书画之大家,大半得益于这十年的搜集整理之功,这其中,又有多少是来自于他渊博敏慧的妻子呢。
所谓雅趣,当有知音赏,如伯牙子期,贤君良臣,必先旗鼓相当,然后可相映而生辉。清照博闻多识,过目不忘,明诚也往往不甘示弱。一天忙碌之余,两人坐在归来堂中,清风徐来,茶香缕缕,满室书卷如林,坐拥其中,虽南面王不易也。雅趣之戏也与书相关,竞猜某某典故出自哪本书哪一卷第几页第几行,猜中者可以先饮茶,这种智力和学识上的高超较量,带来的自是非同一般的成就感。猜中者举着茶杯得意洋洋,大笑不止,往往把茶都泼到了衣服上,一滴都没有喝到嘴里。
数百年后,纳兰容若追思这段才子佳人的良辰美景,“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伤心至极,不忍卒读。因为他和至爱的妻子也有过这样的好时光,只是当时却轻轻放过了,一旦错过却永不再来。纳兰看清照,我们看纳兰,我们读漱玉,观饮水,看昨日的白月光,一层又一层的忧伤,轻轻洒在千古有情人的心上。
十年光阴,倏忽即逝,是黄粱枕上一场大梦?还是南柯郡里的别有洞天?如果有选择,我想清照宁愿和丈夫一起,布衣蔬食,平淡终老。但男儿热血犹在,士族家风犹存,当年风波渐淡,明诚又有了出仕的机会。
凤凰台上忆吹箫
世间事大半共患难易而同欢乐难,赵明诚即将离开青州赴他处为官,此刻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难题,有别于十余年前的外部压力,而是实实在在的家庭问题,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两人成亲十余年而无所出,再是书画琴棋诗酒花的神仙伴侣,也要面对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尘世烦恼。何况是在以宗族伦理为基础的那个时代。
赵明诚走了,却未带清照一起赴任,她独在家中,“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武陵桃花源,多有寻芳客,这样的担心令她形影相吊,日渐消瘦,不是因为醉酒,更不是因为悲秋,“凝眸处,从此又添,一段新愁”。
清照的担忧很快变成了现实,在那首一字一泪的《声声慢》中,我们可以窥出她精神的苦闷。“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寻觅者,尚有所盼,然唯余一人,冷清无比,不由心中凄恻,待要借酒浇愁,怎奈晓来风急,终朝不停。天边鸿雁,满地黄花,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当然,对丈夫的爱意和牵挂,始终还是占据着上风。一阕《醉花阴》,“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花魂、人魂和诗魂一起在西风中颤栗,教人好生怜惜,更让赵明诚倾慕无已。一时好胜心起,想起在青州赌书泼茶的旧事,明诚将自己关在房间中,三天三夜闭门不出,一口气做出了五十首《醉花阴》。正巧此时友人来访,明诚便将自己所作和妻子的原作混在一起,请朋友点评。友人品评回味半天,长吁一口气,“其中只有三句绝佳”,恰恰便是“人比黄花瘦”。明诚终于叹服,拥有这样天下无双的妻子,倘若抛却那点男人的自尊心,真是莫大的福分吧。
但很快,个人的小情怀小纠纷,就要淹没在时代的大洪流中,消失无踪了。
江山留与后人愁
江山易主,朝代变迁,并不像张爱玲在《倾城之恋》里轻飘飘的一句: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城市倾覆了。那样的凉薄无据。而是充满了烽火血泪,三山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这样的故事,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一遍又一遍地上演着。宋室南迁,当是其中首屈一指的大变革。
时局艰危,清照正在淄州帮助丈夫修订《金石录》,明诚又接到家中母亲去世的消息前往金陵(今南京)。汴梁失陷的消息一传来,清照马上回到故乡青州开始着手整理家中收藏,几经筛选,仍然有十五车书籍文物,清照一弱女子之身,以无比的沉着与勇气,奇迹般地将这十五车无价之宝,从青州运至南京,赵明诚为之感戴不已,一句“老妻”,足见多少相濡以沫的温情。
金兵一路南下,形势日渐危急,时任建康(今南京)知府的赵明诚,却不像妻子那样慷慨从容,高歌“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在一次不大不小的兵变中,“缒城宵遁”,夜里偷偷用绳子攀下城墙逃走了。清照对此沉痛无已,“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这样斩钉截铁的口吻,在漱玉词中极其罕见。
历史往往惊人地相似,这一幕让我们不得不想起明清易代时,另一对著名夫妻柳如是和钱谦益,同样是在南京,同样是妻子心怀大义坚定无比,柳如是劝丈夫一同跳水自尽,以全名节,钱谦益却再三犹豫逡巡,“水太冷,下不去。”
男人的张皇和自私,女人的凛然和风骨,以这样一种近乎滑稽的姿态,同样在这块土地上,反复上演。
因为这次不大光彩的逃遁,赵明诚被贬至湖州,与清照分别时刻,他郑重地把两人视若身家性命的文物书籍,全部郑重交付于清照,这位让他倾心相爱、却也曾有负于她、最终前嫌尽释的心爱的妻子。当时,明诚的病情已经很重,像当年两人婚后第一次分别一样,清照坐在舟中,明诚坐在岸边,“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被这样的目光照着,半世情怀,尽在不言中。清照一句也没有问及自身,最关心的仍是那些文化的见证和历史的重量。赵明诚的回答也掷地有声:“万不得已,先扔行李,再扔衣被,再次书册卷轴,再次古物。唯有我大宋珍品,一定要随身怀抱,物在人在,物亡人亡,切记切记。”
李清照谨记丈夫的嘱托,全力保护这批仅余的珍藏。忽有信来,赵明诚病入膏肓,清照如五雷轰顶,小舟独行数百里,精心照料,终于还是回天乏术。灾难来得太急太快,清照一时间茫然不知所从,天地苍茫,此身何往?
就在此时,忽又兴起一股荒谬无稽的“玉壶颁金”的谣言,谣传夫妇俩曾将一枚玉壶献于金人,以示投诚之意。这对于清高傲世、视名誉有甚于生命的李清照而言,真是没顶之灾。百般无奈之下,她用了最笨的方法,携带着剩余的全部珍藏,跟随着仓皇南渡的皇室队伍,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将它们全部献于皇家,以示自家的清白和忠诚。当此之时,人命危浅,朝不虑夕,何况这些大而无当的身外之物,很快就在战乱、火灾、盗窃等一次又一次的磨难中,消散殆尽。李清照与赵明诚感情的见证,尽化烟云。
痛定思痛,回忆起这段经历时,清照缓缓写下:“岂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
最珍贵的感情和最珍贵的东西,都一起离去了,永远不能再回来。
帘儿下听人笑语
后来,清照又经历了受骗再嫁、勇敢告发后夫、脱离牢狱之灾种种坎坷,天涯飘零,到头来依旧是孑然一身。纵有再多悲愤不甘,然而“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世事已不可为,清醒的痛苦者,是北方那片大好河山最后的殉葬。
后来,是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后来,是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
后来,是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后来,是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东京,终于成了永远的梦里风华;诗人,已经变作风鬟雾鬓的衰弱老妪。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又到上元佳节夜,旧日汴京的酒朋诗侣,依然乘着香车宝马前来相邀,诗人情怀,却早已不似旧家时。不如独自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姜白石效仿她,写道“芙蓉影暗三更后,卧听邻娃笑语归”。
刘辰翁懂得她,每每读到这首《永遇乐》,就忍不住涕泪交流,不能自已。
辛稼轩欣赏她,词集中不止一首惟妙惟肖、形神兼备的“易安体”。
但这,都已和赵明诚没有太多关系。李清照的价值和分量,在这个男权社会中尽管也不免招来诸多非议毁谤,却仍旧光华烂漫、不容忽视。如同“人比黄花瘦”的千古绝唱一样,纵千千万万文士,千千万万卷书,易安居士和她的《漱玉词》,是我们心中第一流的瑰宝。
行文至此,已近终了。我完全无意于否定他们之间的爱情,但此篇文章绝非观众喜闻乐见的花常好月常圆人长久,反而充满了挣扎与困惑、失望与凄凉,更与今人想象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毫无瑕疵大相径庭:他们之间有过如今世间大多数夫妻都无法抵达的高度精神契合和灵魂知交——这令我们欣羡追慕;也有过旧时大多数夫妻都不得不面临的妻妾子嗣等俗世困扰——这令我们遗憾叹息。无论离开哪一面,都不是完整的李清照与赵明诚,就像光与影,明与暗,白与黑。
流过泪的眼睛更清澈,失去过的心更懂得珍惜。
但愿时光停驻,永远留在那赌书泼茶的最好时分。
不许情人唤不起——纳兰容若与卢氏
小时读金老的《笑傲江湖》,在几度江湖风雨而外,最难以释怀的一个问题就是:小师妹与任盈盈,令狐冲他到底最爱的是哪个?
我是坚定的盈盈派,但这并不妨碍小师妹的拥趸们之热烈痴狂,无论世事流转、光阴变迁,初恋,永远是人心头不可磨灭的朱砂痣——何况是令狐这等至情至性的大好男儿呢?
他们说曾经沧海难为水……
他们说一见知君即断肠……
当然我也可以用更加铿锵更加斩截的语气来反驳他们,比如初恋时不懂爱情,比如知音之爱方可天长地久,比如朦胧的喜欢始于误解而终于理解……但最后的最后,我却只想起张纪中版《笑傲》的一个镜头:
别过洛阳绿竹林中那位神秘的婆婆后,令狐冲继续独行,走到一片阳光下开得灿烂的油菜花田中,花香几乎没了人头。一缕琴音伴着歌声远远飘来,似是送别似是抚慰。衔一枝黄花躺在田埂上,什么师徒情分恩怨纷争啊,一霎时都飘得很远很远,像天边聚了又散的白云。歌曰:
江湖纷争恨不休,风雨飘零几春秋。
人来人住都是客,依旧寂寞在心头。
多少话儿难出口,一半欢喜一半羞。
痴心儿女无情剑,酸酸涩涩在心头。
歌者意味深长,听者悠然心会,不发一言间,神交已深。何须等到后来生死一线时两人倾吐肺腑,其实打从今日起,任盈盈就已经是令狐冲的真正知己。
对于有过相似境遇的男子而言,纳兰容若生命中的女主角,也只是他结发三载的妻子,而不是饮水侧帽词中那个若隐若现、神秘飘忽的初恋“表妹”。
匪我思存最好的一部小说,《寂寞空庭春欲晚》中,女主角也恰是这位表妹,还有一个很适合她的名字,琳琅。只是与琳琅纠葛不清的,却非容若而另有其人了。
於我心有戚戚焉。
我是人间惆怅客,更无人处泪纵横
纳兰这个名字才是许多人心头的一颗朱砂痣呢。因了前几年数位著名典型女文青不遗余力的吹捧,更是因为纳兰词自身的魅力——那样美丽而清浅,纯真而忧伤。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古典情怀,戳中了无数女汉子们的内心——人生若只如初见啊,何事秋风悲画扇?当时只道是寻常,却不觉水殿夜风凉。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它深秋雨。相思相望不相亲,但愿一生一代一双人。
喜欢纳兰,实在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叶嘉莹先生说过:她年轻时也喜欢过纳兰,因其清新自然故。中年沉浮世事、忧患茫茫时却不大能看得进去了,因其“宜浅不宜深”、不耐细品之故。老来沧桑过尽、西窗闲坐时,却又重新喜欢上了纳兰词,因其“即浅为深、即浅为美”——自是粗头乱服,何须艳妆锦衣?
这样的感慨领悟,非慧心人不能有,非真学者不足道。且又与禅家“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又是山”的三阶段修行境界若合符契。再想到王国维先生的读书三境界,老来寻寻觅觅后,蓦然回首发现灯火阑珊处的那人,竟然是年少时“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初恋。这种惊喜,可不是翻倍又成双么?闲拈针线伴伊坐,不知新人是旧人。真真的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啊。
不过,不管你喜或不喜,纳兰就在那里,不增不减。端看有心人如何端详了,是从传统国学热的大俗中翻出真正的大雅?还是从竖排线装书的隔膜下读出古人的亲切呢?存乎一心而已。
许多人不理解纳兰深重又顽固的惆怅从何而来——玉堂金马的宰相公子,天资过人风神落落,弱冠之年蟾宫折桂,深得康熙宠信欢心。所交往者多为当时名士,真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如此浊世翩翩佳公子,不说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也当是风花伴雪月诗酒趁年华,再不济,还能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呢。偏他要自寻烦恼,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非公子而谁耶?(此句出自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评论贾宝玉之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