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上的自然主义
[日]岛村抱月 著
文艺倘只从形式去看，自然主义的文艺自然算不得时新的品物了。不过什么罗曼主义什么自然主义乃至最近的什么表现主义，真只是形式的流迁么？也还是中间实藏有或一物在那里进展呢？倘只是形式的流迁，那么我们虽然不愿，也只有欢迎时式；如是或一物的进展，我们难道不该抛离形式问题，格外注意在这或一物怎样才能显现在这万事尽属后进的中国么？这或一物是什么？这文艺底核心是什么呢？这是本篇暗中回答着文艺精髓的问题。
还有，最近文艺无论如何新颖，总之都曾受过了自然主义的洗礼。倘不了解自然主义如何，对于新文艺的赏鉴或研究，怕不免总有障壁。可是自然主义究竟是什么？彼底原素究有几项，又如何配合着呢？这却是本篇面上指陈了的问题了。
要之，使人明白文艺核心是本篇底骨骼，使人知道自然主义是本篇底皮肉。如此两面兼顾的论文，想不致有过去之讥。只惜我底文字力太脆弱，不能无憾地传其真意罢了。
本篇系为《小说月报》翻译，承我底朋友雁冰先生特别介绍读者，今《觉悟》将又特别介绍，而且承我底朋友力子先生让我附记几句。这些都使我介绍不徒劳的厚意，我不得不郑重地感谢他们。
晓风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十一日于上海
一
《日出以前》原是哈普忒曼（Hauptmann，1862）在德国传播自然主义的社会剧底名称；但这剧名上实含着一种象征主义。正如一评论家所说，作者描摹了那么暗淡悲惨的人生，还说是“日出以前”，却不称为“日入以前”，这可见对于前途还是怀着伟大希望的了。那希望社会底改造么，是个人底解放呢？总之，当时的人多已诧异，说是“第二个易卜生”了。
晚近我国（日本）文坛自然主义到来的景象，也正像“日出以前”。文坛将要天明，东山底第一峰已经射上了一道鲜明的辉光。万物已经一齐举起了头凝视着。也已有感着清新的气息而欢呼。一切只要加上了自然主义一名词，在小说便觉得是清新，在评论便都觉得含有新暗示了。自然主义这名词，无论在作品上评论上，都已异常地刺戟着现今的文坛。在新时代的人，更是感受着异样锐利的刺戟力了。只此事实，也是极其可以注意。然而那上升的日光，文坛底前途，究是些什么呢？
最初揭示自然主义这名词在小说界里的，约略是小衫天外罢。听说他六七年前还在读左拉（Zola）底书。他那揭橥的由来，当然不难推知。只是这系统，这态度底作品，他后来却又将它称为写实了。据他说，无论自然主义无论写实主义，都是站立在鼻虽太高，铇了却是虚伪，只有照实写出的才是真人类的一个立脚点上。天外时代的自然主义，有时为写实主义所遮掩，有时被罗曼主义底反动所压抑，并不曾成为一时的风尚。天外氏底自然主义，从他理论上从他作品上看，原已含有现今所谓自然主义底要素——至少也已有这倾向这目的。就是他那描写方法务用纯客观的态度，题材不避肉的及丑的等等，也正是自然主义底主要元素。不过这些之外，实有一个风味不同的处所，我们不能不将自然主义分为前后两期。天外氏底自然主义，是代表前期的，自然主义论上，自然埋没不了他底名。至于后期的自然主义，却是去年以来呈现我们眼前的一个新现象。确指时间出来，便是在岛绮藤村氏底《破戒》，国木田独步氏底诸短篇上了世人批评的时候，开了端绪。在前期，天外氏是自己握持了主义进行的；在后期，独步氏却只是继承了以前同一的或近似的作风，世间并不认其倾向为自然主义，现在作者自己也还在新闻纸上声明并非是什么主义。藤村氏，我也不曾听见他自己宣言是自然主义。称呼这些为自然主义的，不过是世间或评论家罢了。但此并不足惊异，也并无不适当的嫌厌。文艺上的名称，不论出自作家出自评家，都足以使一代底风尚，觉悟革新繁昌。所谓主义，无非是概括或种倾向风格的总名罢了。使那倾向风格展开在未来的努力，便是主义底努力。凡于自己所为有信念萌自意识的，总要发生什么形式的，什么名目的，什么明确程度的一个称号的，这是近代思想底特征。
藤村独步诸氏被人因了他们倾向才称为自然主义；眼前大约他们自己也承认自己底作风态度近于这称呼中底意义了。近时在诸短篇上显现的小栗风叶氏德田秋声氏，《蒲团》上显现的田山花袋氏，《其面形》上显现的长谷川二叶亭氏，《红尘》上显现的正宗白鸟氏，以及其余新作家，似乎更是对于自己底倾向主义有了自觉在那里进行。我们对于这些作家底倾向主义，倘要起一便利的名称，最好就是自然主义了。起了名称，或许要为名称所牵引。但此只是随处存在的利害对立的一面罢了。
二
过去小杉天外氏底自然主义以及后藤宙外氏底心理的砚友社一派写实的等等与现今所谓自然主义中间，曾有一个短时间为“雾飙”（Sturmund Drang，storm and stress）或罗曼主义（Romanrticism）所间断。从明治三十四（1901）五年所谓尼采热、美的生活热勃兴的时候起，到了明治三十七八年止，不就是这个么？现今的自然主义，是这小罗曼主义以后特殊的现象。前期的自然主义写实主义，并不曾有此经历。我们以为这一点很重要。照直说，便是自然主义必须经过罗曼主义，这在泰西，都是如此。如在近世自然主义故乡的法兰西，就先有嚣俄（Hugo），而后有巴尔克（Balzoa）、佛罗倍尔（Flanbert）乃至左拉（Zola）、莫泊三（Maupassant）的自然主义。德意志底自然主义，也是被那所谓第二Sturmund Drang的风煽出。而德意志文学史上的Sturmund Drang即大风雨时代，精神上又常是罗曼主义。
因了这样的事实，所以我们先须研究自然主义与罗曼主义底关系。近时文艺史家在论欧洲近代文艺时通常所用的分类法上，大抵罗列着古典主义（Classicism）、罗曼主义（Romanticism）、自然主义（Naturalism）、象征主义（Symbolism）这些名目。就是自然主义，在文艺上，是前承罗曼主义，后启象征主义的。自然主义和这两者底关系，这是本篇所要论的一个重要问题。
象征主义、古典主义、罗曼主义三名称，人都知道是哲学家海格尔（Hegel，1770-1831）在美术论中起始明白用作文艺汇类底对照语的。但从近代评论家将彼应用在近代文艺上以来，意义却已变了。据近时的用例：十七八世纪欧洲底文艺，大体以法国为中心，造成了一种模仿希腊拉丁古风的一种的典型；这种典型，总称为古典主义。他们对于一切作品，都要求匀称、调和、规律、明晰等智的条件。这可以说是知巧的罢。而这等知巧的条件，总是宿在事物底形式上的，所以他们对于形式，也就有特种的执着心。这可以说是形式的罢。他们于抽象的概念之外，又多在现实平明的事物上求其形式的美。这又可以说是现实的罢。包含这知巧的形式的现实的等等特色的十七八世纪古典主义的文艺，直到十八世纪末与十九世纪初中间，才以法国革命为中心，成就了一个大转机。十九世纪初的新文艺，在任何意义上，都是古典主义底反动，这个反动的倾向，便是罗曼主义。
罗曼主义一语底内容，并不怎么确定。凡是十九世纪初精神界里的新气运，都可以称为罗曼主义。至于详细的解说，却有人指为“中古主义”（Medievalism），以司各忒等的历史小说为例证。也有人以神秘的戈而栗奇（Coleridge）的长诗为代表。另有人注意于理想的昔来（Shelly）等人的著作。也有人注意于华兹渥斯（Wordsworth）等以自然为宗的倾向。这都是一些见了一斑、忘了全豹的见解。我们现今且就这异说纷纭的罗曼主义底解释中，举出一个最容易明了的“十九世纪英国罗曼主义史”著者皮亚斯（Beers）底话来说。他以为：法国批评家蒲契尔曾经在他文学史上，承认了女文豪斯丹尔（Madame de stael）的说，采取了基督教主义对于异教主义、中世主义对于上古主义、就是罗曼主义对于古典主义的解释，以罗曼主义为抒情主义，自我发射；罗曼主义底本义，无非是欧洲诸国民回顾过去即回顾中世的思想，这就是所谓中古主义。皮亚斯数这主义所包括的诸概念，是情绪底强烈，是容易感动于绘画样的东西。是爱自然的景色，是对于远隔的时代和处所的兴味，是对于神秘的好奇心，是主观的，是抒情的，是自我插入的，是热心的新艺术底实验等等。其内容底复杂，也就可以推知了。我们倘将这些同前面古典主义底根本要素相对照，提出些重要的原素概括地说，就是从古典主义底知巧的一条，对于知识发生了情绪底反动，对于巧伪发生了自然底反动。反对冷静的知量，而有喜爱热烈的情绪底反动；憎恶烦琐的人工，却欢喜归于浑朴自然底本原。这所谓情绪的、自然的，就是罗曼主义最著名的特性。其次，就是从古典主义的形式的一条，生出了内容的反动；这内容的一事，在客观底对境上寻找的结果，便成为理想的，在主观底自我里寻觅的结果，又成为自我的。他们想抛了空虚的外形，接触着充实的核心底精髓。在外界求神髓，当然不得不走到理想去；在自我中求神髓，当然不得不任自己底个性。罗曼主义所以有攫住事物核心的两倾向，即理想的与自我的两特性，便是这个因缘。最后，古典主义特质现实的一条底反动，是空想的或超现实的。既然厌弃现实平明底乏味，想要大逞其空想的愿欲，当然对于时代对于处所，都是超越现实的好。时代上超越现实的，最好时代莫过于过去，特是暗淡耐人想像的中世。处所上超越现实的，最好舞台自然无过于人类以上的神秘界。因此，罗曼主义又有中世的、神秘的特性。情绪的，自然的，理想的，自我的，中世的，神秘的，这六项，不一定要全数具备，只要以这六项中的几项为中心动力的艺术，我们就可以称为罗曼主义。至于此外的细目，我相信也已经包括在这些大纲中。
但是这些特质，究竟以什么为生命而发动的呢？这些之后，难道没有深深潜藏着的或一物底热的气息变了力在那里推动着么？这或一物，从希腊古昔直到二十世纪的今日，常常躲在努力向上的深处，焦躁着要在白昼里呈现。他做了对境，就有要设法寻觅他的意境；他成了自我，便有要发泄展开他的焦急。所谓罗曼主义，也不过是这一物想蜕化了古典主义的皮壳的吹息罢了。只是这一物，究竟叫作什么呢？
三
罗曼主义的文艺走了这样的路将要山穷水尽的时候，前途忽然开朗，展开了一条大路，这便是自然主义。在文艺史上，最是明白揭出自然主义的，就是所谓法兰西自然主义；但未立名目的自然主义，却已由英国的华兹渥斯发了端，更逆溯上去，又已在法国卢梭萌了芽。他所谓自然主义，无非单以人为为对照，教人返于自然，以自然为师。卢梭曾在《第一论》赞美笔墨言语所不及的自然底伟大，在《第二论》想像无言语、无习惯、无道德、无争斗的原始社会，在教育小说《爱弥尔》中说过“成于造化底手的，全是善；成于人底手的，全是堕落”的意思。去了一切人类技巧，忘了文明，返于自然！这便是十八世纪中期的卢梭底自然主义。到了十八世纪末期，又有华兹渥斯，他曾在他的《抒情歌集》第二版序上说，诗无非是用平凡的言语奏出平凡境里自然流露的剧烈的情感。他以为诗没有特殊的词法，没有特殊的人生，而且要极爱自然，至于忘了自己与自然底区别。爱自然，近于自然的状况！这便是华兹渥斯底自然主义。如再这样推究下去，另外还有种种的英国自然主义。勃兰兑斯（Brandes，丹麦现代批评家，世界知名的批评家）说：“英国思想倾向上的自然主义，发现在华兹渥斯。其状态是爱慕一切可见的自然，蓄积从自然得来的印象，对于动物、儿童、乡人、精神上的贫者有恳挚的爱，等等。”到了戈尔栗奇梭西，又有用自然主义处理德国罗曼主义中心的趋向，这可以称为自然主义的罗曼主义。还有，司各忒是历史的自然主义，昔莱是根本的自然主义，摆伦在《东·加姆》中显示出自然主义底极点——这是勃兰兑斯所说的大纲。我们现在说到这话，不过借此表明自然主义底种类怎样繁多，而且几何诗人——不，一切的诗人都可以说自然主义。至于勃兰兑斯底这种议论，却不一定全部可以赞同。就是蒲契尔底法国文学史，也极杂乱，他指数法国自然主义者，竟数到维尼（Vigny）、高楷（Gantier）。真正严密区别起来，就是巴尔扎克、佛罗倍尔也还是出入在自然主义与写实主义中间，不易断定，要让“批评史”著者先兹倍里（Sainsbury，英人）说出如左拉底自然主义、佛罗倍尔底写实主义的话来了。总之，自然主义一个名词的范围，现在也还极其难以确定。
以上所说的卢梭、华兹渥斯的自然主义，同时就是罗曼主义。卢梭对于法国革命乃至嚣俄（Hugo）等底罗曼主义，都有根本的影响，现今说法国罗曼主义的，都还是追溯到他。华兹渥斯也是如此，他也是英国十九世纪文学罗曼主义文学开幕时的第一个登场人。卢梭、华兹渥斯两人的自然主义，实是罗曼主义的根本义。罗曼主义里面，原包含着自然主义。但此也不过是罗曼主义重要的一面。罗曼主义本身，实还含有别的要素。前述罗曼主义六要素中的自然的，即反对人工返于浑朴自然的倾向，原便是自然主义，但若和情绪的、理想的、中古的诸要素同时存在，却便是罗曼主义底特色了。所以显明的自然主义底端绪，我们正可以从罗曼主义中寻觅出来。而卢梭、华兹渥斯两人是自然主义底先辈，同时也就是罗曼主义底先辈了。
但十九世纪后半的自然主义，却有人看作罗曼主义底反动，也有人看作罗曼主义底继续，不免有全相矛盾的见解。这是什么缘故呢？十九世纪初叶的自然主义于十九世纪后半的自然主义中间，可是藏着什么曲折么？依我们看来，这个曲折实在便是自然主义从罗曼主义分家，领了本家的经历。罗曼主义譬如是一家，家里有“自然的”、“情绪的”以下五六兄弟同居。中间有叫作“自然的”这一个，他的性情和别的兄弟不同。于是家庭不和。“自然的”自己分出去。后来得了外援，却就挂起自然主义一块庄严的招牌，横领了本家了。这是这自然主义的来历。
四
在说因罗曼主义中间不和而生的自然主义底变迁之前，请先把自然主义底全体，约略说一说。自然主义底发生以绘画界为最早。这同文学方面一样，那些爱用自然为题材一类的东西，在十六世纪前半被人惊叹为色彩即生命的威尼斯派（Venetian School）泰斗的梯兹亚诺（Tiziano，1477-1576）手里，便已萌芽。如他那《殉教者彼得》画中那暴风所震撼的树木的背景的从背影地位进到本影，实在就是绘画界的趣味从人事渐向自然界进展的表征，所以人都说他是欧洲自然画或风景画的鼻祖（可惜这画现在没有了）。后来成了十七世纪底荷兰派（Dutch School），成了十八世纪的英吉利派（English School），这自然画便越加发展。一有十八世纪前半英国该英思玻罗（Gainsborough，1727-1788）出来，近代风景画底基础，便被确定了。其后又有孔思推勃尔（Constable，1776-1837），又有陀纳（Turner，1775-1851）；影响及于法国之后又有兑阿特尔、卢梭（Theodore Rouseau，1821-1867），乃至珂罗（Corat，1796-1805）、弥屡（Millet，1814-1875）等，近代风景画的大家一时勃然竞起。所以倘若将那以自然为重要题材的东西称为自然主义，我们实在不能不说绘画上的自然主义，是从十六世纪梯兹亚诺起了雏形传给前述的各家。不过我们这里所要论述的晚近的自然主义，另外却还有了几层的曲折。例如那Impressonism即所谓印象派的画风，就可以代表这有了曲折的自然主义。文学上华兹渥斯等的自然主义与左拉等底自然主义，有单复之差：绘画上兑阿特尔、卢梭、珂罗等底自然主义与玛奈（Mamet，1833-1883）、莫奈（Monet，1840）等印象派的自然主义，实在也有单复的不同。
在说复杂的自然主义之前，还有一件绘画史上不可遗漏的事实，这就是Ganre即“风俗画”的自然主义。绘画上初期的自然主义，也许要算这面最重要。这发端在十六世纪后半的意大利，画家加拉伐乔（Caraazzio，1490？-1543）等一些人曾把他称为Naturalisti即自然派。其主义专以自然本真的事物为画范，摹画人物也常照所见的活人如实写出。这在今日看来，固然分明是自然主义；同时也便是所谓Gonre画的端绪；其余势及到北方荷兰，这便产生了辉映十七世纪的大绘画。这就是伦勃兰（Rembrandt，1607-1669）的风俗画肖像画等等。伦勃兰的风俗画，系继承加拉伐乔，原有绘画史可证；断定伦勃兰为自然主义的，德国冯·休泰因（Von Stein）的“新美学阶梯”也便是一例。他说：自然主义并不在乎细描外形，实在乎描了自然底全体来助我们底情趣；如伦勃兰的《拉莎尔斯觉醒中的基督》，救世主底颜面并不鲜明描出，其姿势也并不如意大利画的惯例，显出过分的亢奋的震动，环绕着救世主的光线也并不特别用了神秘的辉光，一切都用自然中间的景状，然而却能十分地表出他的情感来，这便是自然派之所以为自然。这样说来，绘画上的自然主义，在十七世纪时便已比十九世纪前半文学上的自然主义进了一步了。然而比之后来印象派的自然主义，终究还有单纯与复杂底距离。我们所论，当然该进到后来的自然主义。
五
罗曼主义里的自然主义不得不同别的同居者分离的事实，我们正可以在绘画上兼文学上的英吉利的一种主义即所谓拉飞尔前派（P.R.B）的始末上看出。据可以称为这派首领的罗舍忒（Rosette，1828-1882）说，拉飞尔前派都喜爱拉飞尔以前的意大利绘画的毫不受传习遗型的结构，自由地自然相接而以自然为师的风韵，他们都想抛了成型，直接以自然为师，细微地写出自然的形状来，同时也想将热烈的情绪蕴蓄在这等文艺里。但这情绪的与自然的两目的底调和，是不可能的。所以团结后不上两三年，拉飞尔前派便瓦解了。由是，同志就各依了自己的倾向，朝着各人原来的方向去发挥特色。其中最著名的，便是罗舍忒。他自从成了孤独，去伸展自己的倾向，便一步一步地离开了他所谓自然的角隅，奔向情绪的一面去。他的诗和他的画上，原不是毫无写实的自然的描写夹杂在内，但这并不是他的特色所在。他的全体的特色，实在乎极浓厚的情绪的倾向。总之，拉飞尔前派起初混括着不相容的两面，终于互相背驰。让罗舍忒偏向其中一面的情绪派，遗弃了自然派了。因为近于主观的夸张的情绪派与近于客观的自然派，委实是难以相容的两面。
由是，自然主义，就走在文学界的左拉、绘画界的莫奈等人所树立的所谓实验小说、所谓印象派的旗帜之下去了。那原来同伴的从此都成仇敌。情绪派，任凭狂热夸张事实，是毁伤自然的；理想派在事实上加以别择作为，变更了原形，是毁伤自然的。自我派尊重自我的欲望，中古派神秘派因隔了时代隔了处所失却事实底确实，也全是毁伤自然的。摆脱了这等一切的系累，自然主义却另从一个新的处所出发，成了一种文艺的模样。
自然派从罗曼主义分裂了出来，在世上便得着了许多的新的应援者来和他结合，来的第一个便是文艺上的写实主义。所以自然的与罗曼主义分裂的事，简直便是与写实主义联合的事。不但写实主义，就是文艺以外的思想界中一切和自然派相合的要素，在那开始的时候也都吸收了来作自然主义底成分。实验科学也是，进化论也是，社会问题也是，新的自我，新的理想，一切都是独立后的自然主义从周围的大气中所吸集的化合原素。近代自然主义所以异样复杂，就是这个缘故。本论所要分解规类的，也便是这些材料。
六
在说自然主义成分论之前，我们认定应该先说一点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底关系。因为写实主义和那科学问题社会问题等等不同，向来是文艺上的一种倾向，他的范围又很广泛，容易与自然主义混淆。
写实主义原和理想主义对待，在美学上可以归为一群的文艺原理；罗曼主义自然主义等等，又是另外的一群。这两者原得以交相错综而存在；然而把他看作文艺史下的倾向或分类时，写实主义所包含却比自然主义更广，自然主义不妨看作写实主义底并部分。从哲理方面说，又就是一面相逢，一面又相一致（例如描写外面显现的点上）的二原理。
自然主义与写实主义的哲理上的关系，如果精密说来，共有三种见解。第一将两者看作全然同一，第二把两者看作程度的相差，第三将两者看作性质的不同。原来，这个问题从美学方面讨论起来，我们不能不看作“文艺应该怎么表现什么”这一个两重根本论结合起来的东西。然而向来的美学，却都专从怎么这方法论方面区别这两者。在什么这主题论方面，从不注重。就是这写实一个名词，那一位哲学家而且建立了极有诗趣的美学的谢林（Soeling，1775-1854），把他看作希腊艺术的特色，以别于中世以后的理想主义。而哲学家黑格尔（Hegel，1770-1831），却又把这希腊的艺术，归入古典主义的一类。倘将这两家并合起来，古典主义与写实主义就该在希腊艺术中成了一体。结果便该有古典主义就是写实这一种奇异的结论了。
但这奇异的结论里面，也许含有真理罢。这因为希腊艺术的特色，普通都以为在乎“他的外形就是他的内容”的一点。只要有了所见的外形，便满足便全备了。外形倘不毁伤，美底目的便算达到。事实上，希腊艺术原来也有别的倾向；但我们说Classic（古典）时候的中心概念，总之是指外形本位而说。古典主义无非是外形主义。既以外形为本位，当然不会更有“自然”现实所造的以上的标准；因此外形所呈现的自然，即现实，便被看作最高模范，除了描写这个便无艺术。自然底描写，外形底描写，这是纠缠着希腊人的美学思想。中间虽然有一二位学者从外面描写进一步到内面描写，但从大体说，总之要以外形底描写作为希腊思想的特色；同时古代描写论与近代描写论的区别，也就是在乎这一点。而这外形底描写，自然底描写，为中心的一点上，便是写实主义与古典主义相通的处所。黑格尔与谢林相同点，也就在此。那把自然主义看作与写实主义全然同一的，也不外乎立脚在这一点上。美学家郝尔曼（Hartman）虽在论耶斯来耳、加里爱尔等人的一条上非难写实说与理想说对立的意义不明了，在本论上，又根据假象说非难文艺，所谓现实自然，也并不曾将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划出界限。柏林大学特梭亚（M.D.essoir）在他近著《美学及一般艺术学》中说：“自然主义看文艺即现实，各种理想主义看文艺多于现实，形式主义幻象主义感觉主义看文艺少于现实。”这却暗中把自然主义与写实主义看作同意义了。持这说者，此外也还很多。
七
第二把自然主义与写实主义看作程度之差的见解，却无非是说两者区别在乎描写法上客观化的多少。这一说以为写实主义并不算全照自然描写，中间也还有故意作为的痕迹；自然主义却更是客观化，刻意将事象底影迹如照相器般如实地映出，丝毫没有技巧细工的痕迹。例如在我们雕刻论（译者按：原文见著者《论欧洲近代雕刻书》第八章）中称引过的那个德国美术史家罗先倍尔说，写实主义在描写上尚不放弃画家的构图、布置、色彩、明暗等特权，自然主义却全然无条件地降服于自然，对于奇突、无形式、无纪律，并不在意，专心要写出自然的本真来。又如球比更的教授兰格（K.Lange）在《艺术底本体》中说：
理想主义意在思索自然底理想，把他镶嵌在文艺中；自然主义意在摹仿自然，至于真假难分的境界；立在这两极端中间的，便是写实主义。
这都是以自然主义为最极端的自然描写，以写实主义为尚有技巧痕迹的调和的方式。要之，都是说理想主义上人工最多，由是渐减，便成了写实主义，成了自然主义。
最后，以自然主义与写实主义为性质不同的一说，以为写实主义止于描写自然，而自然主义却是用“止于描写”以上的方法写出那“止于自然”以上还有或一条件的东西来，例如上文说过的那休泰因就说，把从现实所得的印象不增不减地再现出来的试验，这不过是写实主义的一种新的变化罢了，这不能算是自然主义，自然主义是以自然为一全圆而描出的，他的方法是用了受过客观刺戟的主观底倾向，即情趣，使那自然充实在全圆的形状中间；至于部分细写，却并不是自然主义底本来，不过是一种的伴随现象罢了。写一全圆体的自然，以主观的情趣写出大体，不必细写，这是自然主义同写实主义的不同点。加了所谓全圆，加了所谓情趣，这不是性质也已变了么？
自然主义与写实主义的区别可以有上述诸种解说；不过那以两者为全然同一的议论，恐怕单是目睹近代文艺的活事实的，也便不会表同意罢。第二第三的程度说和性质说，在事实上却双方都是真理。这理在后文研究自然主义成分的时候，便会明白。
八
十九世纪后半的自然主义是以法国为中心的。不过不明白究竟从那一年起到那一年止。内中关于终结更不明白，有人以为已经入了反动期，自然主义已经成为过去的东西，也有人说事实上现今还是欧洲文艺底生命。关于起源，我们现在暂且借用特·弥尔（A.B.de Milo）《十九世纪文学史》以千八百六十年代为起点说。罗曼主义的代表嚣俄的势力，也仿佛从这时起始，显出了反动的气势，佛罗倍尔的绝世作《鲍芙莱夫人》（Madame Bovery）的出版，也在这时过后。到了千八百七十年代，相传左拉同佛罗倍尔（Custave Flaubert，1821-1880）、都德（Alphonse Daudet，1840-1887）、龚枯尔兄弟（Des Deuz Goncourts，兄爱特蒙Ednoud，1822-1898，弟徐尔Jules，1830-1870）、屠格涅甫等相谋，暗中组织自然主义会；他那大作《鲁孔·玛加尔》（Les Rougons Macqurt）丛书的观察，差不多也在这个时候进行。一面，绘画界可以称为最近自然主义的印象派，也在这时开始。到了千八百八十年代，便已到了隆盛的极点，引起反动来了。对于自然主义——特是左拉主义——布列反对阵营的，是勃留契尔（Bruneliere，1849-1908），这就是从千八百七十五年开始。后来，勒梅忒尔（Lemitre，1853-）、法朗斯（A.France）等重要的批评家也都站在反对的一面。作品方面的对照，波尔舍（P.Bonrget，1852-）的小说就是在这反动期即千八百八十五的时候出来，他反对左拉等的暗淡的下层悲惨的描写，欢喜描写上层豪奢社会的欢乐。许斯曼（J.K.Hujsmans，1848-1907）在千八百九十五年的《途上》以后，也渐次在自然主义中带着神秘主义、象征主义的气息。所以有人总称千八百八十年代至千九百年代为对于自然主义的反动期。然而我们却不可忘却关于自然主义的反动却有不少的疑问。第一，就自然主义者的文人看，并不了然，如诗人的波特雷尔（C.Boudelalre）与小说家的左拉便是通常最好代表者。现在就左拉作品来考察他的年代，那所谓反动期以后却正是他《鲁孔·玛加尔》大作等等迭出的时期，原来自然主义在他的代表作未出以前就已有反动的声音了。这可以算是反动，这不是在反动者丛集中的大踏步么？古来的主义并没有如左拉等的自然主义八面受人攻击，因此利弊长短都被看穿，及欧洲对于全体思想界科学过重已萌反动，因而余波不免略及自然主义，这原是明白的事实。自然主义，却并不见得因此便成为过去的东西。议论不及证据，——且看欧洲近时的小说坛上，全然可以列入自然主义的反动方面的大作家有多少呢？即就戏剧说，戏剧界的自然主义以德国为第一；德国的自然主义的输入，不就是在法国说是反动期的千八百八十年代么？虽说是不久就有反动，就有象征主义神秘主义，舍在郝特曼、苏特曼的剧中；但千八百九十六年写过神秘的《沉钟》的郝特曼，在千八百九十九年不是写了自然的《驭者亨舍》么？虽说是自然派戏剧的本家易卜生晚年之作也有神秘主义和象征主义；但易卜生作中的象征神秘的气息，不必只是晚年才有，在《罗士马庄》等自然主义的作品里，便已有了神秘的气息了。《群鬼》等等，也是如此。这可以说是对于自然主义反动么？总之，听到自然主义不要立刻把他当作毫不含有别的趣味的东西才好。这自然主义的真的运命，在欧洲也须今后才能解决罢？
九
自然主义本身的研究，可以分为构成上及价值上的两面。我们现在先说他的构成论。
自然主义底构成，可以从两点上看。第一是描写底方法态度，第二是描写底目的题材。
第一，把自然主义从描写底方法态度方面分解起来，共有纯客观的与主观插入的两种。换句话说，就是写实的和解释的或原始的自然主义和印象派的自然主义两种。一面，原始自然主义主张写自然的时候，必须极力依照客观精写细写出来，描写的方法务使事象都如映射在明镜中一般，换句话说，务求他是纯客观的，纯写实的。这是普通的解释。佛罗倍尔所谓“艺术与作者全无共通”，泰奴（H.A.Taine）所谓“以自然底表现为终极，不得不藏了作者底个性”，勃留契尔所评“自然主义底无感情性，无人格性”，左拉在《实验小说》论文中所谓小说应如生理学的实验生物一般，只是事实底实验、解剖、报告，等等，都便是这个意思。别一面，印象派的自然主义底主张，把那曾经排斥的作者底主观，仍用或一方式夹插进去；就是把作家感受了自然而得的印象，宛然地表现出来。前文引过的休泰因底情趣说，便是这一种的议论。绘画上的印象派，忠于自然之极，单以自然底印象为主，描出约略的自然，避去摄影的细写，也便是这个意思。这在德国，名叫“彻底的自然主义”（Konsequente Naturalismus），据说是千八百八十七年以后抒情诗人霍尔兹（Arno Holz）等所提倡，郝特曼在戏剧《日出以前》中所实行。借同国批评家巴推尔斯（A.Barteles）底话来说，这主义是对于左拉等底报告的自然主义（Reporter Naturalismus），主张把感觉界即外物底印象及从外物而生的情趣上的印象两者一并像留学声机般表现出来的印象派的自然主义，是非到内外彻底不止的自然主义。英国外交官文学家巴林（M.Baring）在Encyclo-pedia Britania第九版上所说以上两方法的比较说明，也极可供参考。他说，——自然意义有两派：一是印象派（Impressionists），以解释自然为目的，以从自然所受的印象为表现自己人格的手段；一是原始自然主义（Naturalism proper），以绝对得着客观的现实为目的。龚枯尔兄弟等底作品，属于前者；左拉、莫泊三等的属于后者。这等描写法上的区别，原在事实上存在着；但两者都算是自然主义，在理论上应该如何解决呢？依我们看来，这两面在作者濡笔、染毫、临纸时候的态度，即觉悟，即用意上，实有一个共同点。一面极要把外来的自然不歪不斜地映写出来，他那态度用意是消极的。他们极力想以无想无念全然空虚的心去迎送事物，因此便产生了排斥技术、排斥主观的倾向。然而事实上，实只能进到或一程度为止。空虚的心中，必定免不了要有什么思念涌来。所以要使这思念不来纠缠，只有用不顾知慧细巧而且用要拈出纯粹无垢的或一物态度，应接事物。或竟让事物映射在谦虚而又明洁如镜的心中，平心静气随那印象自由开展。这便是积极的态度。消极的态度强的时候，便是纯客观的自然主义；积极的态度强的时候，便是主观插入的自然主义。终极在乎两者底调和。
十
在自然主义里倘容纳了积极的态度，这积极的思念底行止怎样的问题却不得不起来了。
就是自然主义底目的论又要发生了。我想，自然主义的和写实主义乃至理想主义不同的根本，确实就在这一点。写实主义是以为现实为目的，理想主义是以写理想为目的的。然而自然主义，却只是写真（Truth）。真的一语是自然主义底生命，是自然主义底标语（Motto）。如让自然主义来说，所谓理想所谓现实，还是肤浅的，不过是第二义的事。偏说理想，将在自然上加了狭隘的个人底选择技巧，发生了嫌恶轻蔑的念。偏说现实，将拘泥于外形，不得接触堂奥的自然底神味。站在这些之上而为第一义底标的的，便是真。文艺底目的，在乎写真。我们取了积极的态度景慕着或一物，这景慕底对象就是真。左拉对于世间底攻击，在《酒店》的叙上辩解说：“我的作品会辩护我，我的书是‘真’底书。”勒斯金（Ruskin，英人）在《近代画家》中也诋摹写艺术，主张以写自然底真（Truth of nature）为艺术底目的，虽然对于真的解释有点别致，旨趣实和自然主义底根本要件相合。但这第一义的真，仍只是名义上的高深，仍然是不可捉摸的么？他和第二义的理想，现实价值论——真这一个目的底美学的价值如何？对于这问的回答，便是自然主义底题材论了。单说自然底真，总还有些不充实、不满足。于是研碎了他，化作眼前得以接触的，来供给制作底实用。自然主义到此就呈现了种种的变态。其图约略如：
十一
真这一个目的，随在碎裂成种种的形象，任作家拈作题材。“真”规定著作家底凝视点，“真”激励着涌来的一切的思念底流注。作家的目所视，气有集，全在乎此。所以这目的，极严肃，极真实，又极其有占有人心的力。
上表所列的诸目的，自然主义有时从中抽了一个作题材，有时兼取了二三个作题材。这等题材原不必单在自然主义中为题材，然实和自传主义最相关连。自然主义既是近代的，破坏然习的，当然牵连着个人主义，关涉到社会问题。
自然主义，又有自然这一端，因此又不得不牵连着现实，关涉到科学。左拉的《鲁孔·玛加尔》二十篇小说，无非是系一个就的遗传论。等等的关系如何呢？
在这意义上，他是以进化论底真理为目的的。他那《酒店》是以解释男女圈禁在饮酒、色欲、贫困等等之中，怎样堕落怎样死亡为目的。这是社会问题。他的作中，还有以说明病的生理的现象为目的这一类的东西。他的作品又常将人类赤条条地剥去了文明底衣饰，显出他的原始性、野兽性来。这结果，便描出道德感上的丑了。其余如写肉感的，如以日常卑近为题材的，如喜爱细描景色、动植物、器具、家屋等等的，也都紧凑着这条件。从这关系说，左拉确是欧洲文学史中最好的自然主义代表者。
要以现实为现实，最真地写出来，须摆脱了一切人工虚饰的分子，描写到了人类、野性、丑，才最近真，最痛切。左拉所谓“人生底实录”（Documont Humaine），必须这样才能正确认识。肉感是实际哲学证明了最确实的知识，关于肉感的现实是最真的原理。越近了肉感，其刺戟越真实，也越痛切。卑近境界是最多数人最富实验的现实，自然物是最明确而且无虚伪的质朴的现实。这是自然主义对于现实的感想。
绘画上的印象派反抗亚加特弥（Academy）派偏重构图，专用工夫在色彩，就是因色彩大抵比图形更为肉感的。所以要因色而传感。他们又喜欢描卑近的丑恶的画题。比之人事又多描自然物。这都是他们是自然派的表征。
易卜生的戏剧，几乎全写社会问题。所以有社会剧或问题剧的名称。深的，竟入个性问题，根本道德问题。他的作中，也有遗传论的影。《群鬼》中的欧士华表现着左拉所写的病的遗传，《罗士马庄》中的罗士马都表现着深的性格的遗传。
关于德国的自然主义，戈亚（Coar）的名著《十九世纪德国文学史》中将他的消息报告的极巧妙。约略说，——千九百九十年顷的青年文学家相率走向自然主义，主张于人生底精确的写象一事，特别用力在精确的一点。然而有心人并不相信照相或机械一般的真实便算是文学。再看事实，主张直写的也并不忘却自己的感动部分的重要。他们的说话，根本上实包含着一个希望。这就是写了事实，开发事实超越的意义，即理想的希望。这只要看了苏特曼、郝特曼、海倍等立志写实的作品《梭多孟》、《日出以前》、《自由的恋》，便可了然。总之，隐藏着社会的个性全现在背景上的要求。自然主义的两种努力，是解释社会，解放个人。他的所谓理想，就是这个。自然主义的目的，在乎理想。这社会的个人的实现曾经使夫尔陀、威丁布夫脱了头铠。而极端的社会主义个人主义，从自然主义产出，也就为此。
依我们说，这等透澈的见解，与其把他证明自然主义移入理想主义，不如使他证明自然主义本身有怎样的根底在他的深奥处。自然主义决不是单纯的东西。
我们的自然主义构成论，已经在上文约略说完了。只是自然主义对于以后的神秘主义、象征主义、理想主义的关系，并不曾说及。还有，自然主义最后目的的真，在美学上占如何的地位？确定自然主义最后的价值，此外不须更有一个别的东西么？那个如不是理想，又不是现实，也不是真，又是甚么呢？要定自然主义的价值必须研究了这些。但这让他日再说罢。
（一九0八年一月）
岛村抱月（1871-1918）与自然派著名作家国木田独步、田山花袋同生在明治四年（即1871），为日本提倡介绍自然主义的一个主要人物。立论尚中正，始终不离学者态度，因此有时不免略带所谓“美学臭”。生平著译的书颇不少。《近代文艺底研究》一大册就是他的自然主义的论文集。内容《论人生观上的自然主义代序》一篇及研究十五篇，时评二十四题，讲话十二种，共五十二篇。这篇，是书中“研究”的第二篇，为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史上重要著作之一。
一九二一年十一月七日晓风记于上海
不多几时有一位朋友对我说过：他的学校里的一位西洋文学教师很反对写实主义自然主义，他说西洋文学自十九世纪初以来，还只是一个主义——即罗曼主义；什么写实主义自然主义，没有这么一回事！这位先生的议论，看去好像是因为反对“新思潮”的缘故，实则他亦有所本，他是承守那一派“以自然主义为罗曼主义之延长”的评论家底唾余的。所以，此说倒不是并无所本，冤枉他是杜撰，或恭维他是独创都好像不十分对。然而今日已不是自然主义初发生时代的时代了，自然主义在文学上的地位已经确定，似乎不用多所怀疑。这些情形，我们不便说那位先生不晓得，只好说他犯了“时代错误”的毛病，识者固可一望而知，不知者或奉以为“不易之论”，这大错真该是人人所痛心的。因为这些缘故，我的朋友晓风先生特从他的尘封的书箧里找出这篇《文艺上的自然主义》，翻译介绍给国人，希望青年能得个正确的见解。虽然此篇原作在一九0八年，去今已十余年，似乎太旧了一些，然而其中的议论，给现在国内青年看了，还是对症发药，想起国内文学界的情形，真不能无迟暮之感呵！我极希望读者诸君不会滑滑的将此篇看过。
《小说月报》记者附志
（原载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十五日《民国日报》副刊《觉悟》。署名：晓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