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鸣笛和钢蛋砍了铃木二人,章家和艾家人惊慌好一阵子后,渐渐平息了,两家人的日子又平静下来。
艾顺诚没敢在九生家常住,在城北找了一处特别偏僻的地方落脚。房子十分简陋,外墙抹的泥都脱落了,低矮残破,房盖上长的蒿草有半庹长。外面看上去,就是一个没人住的废弃房子,不惹眼,艾顺诚觉着安全,所以就搬到了这里。这段时间,全家人很少出门,怕招来是非。
经过这一年来的折腾,艾顺诚几乎用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没了进钱的道,生活始终稳定不下来,日子过得十分窘困。隔三差五,九生和红玉就过来一趟,送些粮食和金融券,艾嫂总是千恩万谢,红玉说:
“嫂子别这么说,乱八地的时局,咱们不相互扶持着走,能靠谁呀。再说,咱家的那个皮铺,生意还过得去,你们就别多心了。不用发愁吃的,虽然不能顿顿吃干的,稀的还能供上嘴,不会断顿。放心吧,等躲过这阵风,有什么活干就好啦,有些收入,生活也能宽裕点。先别急,总能找到点事做的。”
九生家的西院是一家粉坊,姓陈,是根本人家,生意也算兴隆,都是老主顾,做的粉好吃又劲炖,天天都能卖出去,没有存货。有一天,红玉和粉坊老板的女人闲唠嗑,说到孩子上学和粉坊雇工的事,粉坊老板娘很苦恼的说:
“粉坊的活忙,人手紧,想雇个帮工的都挺难。世道不太公平,不知根知底的人不敢用。到现在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孩子也该到私塾去念书了,我屋里屋外的也忙不过来。”
唠到这,红玉想起了铜蛋,这孩子又稳重又老实,便说给了她。试用了几天,粉坊女人挺满意,便把铜蛋留下,除了干点杂活,就是把孩子送到一家私塾去念书。铜蛋腿脚勤快,人又厚诚,机灵,还有眼力见。铜蛋干了一个月,陈掌柜和他女人使用得很顺手,就离不开他了。
陈家粉坊紧挨着章家,一有空鸣凤就跑过去,帮铜蛋干点杂活,有时候还一块送陈家孩子上私塾,两人一左一右牵着孩子的小手,蹦蹦跳跳地走出大门。陈家两口子看在眼里乐在心上,有了铜蛋这个勤快的好帮手,里外屋的活轻松了不少。陈家粉坊的孩子名叫陈兴国,这一段日子认识了不少字,《百家姓》会背一半了,陈掌柜夫妻就这么一个男孩,指望他光宗耀祖,家业兴旺发达,看到儿子学习上进,自然很高兴,盼着儿子有出息。
这个私塾不大,一间房子南北炕,每铺炕上二张桌,有十多个学生,坐在桌两侧,前后晃着身子,童声童气地念着“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私塾先生是个老学究,戴副老花镜,嘴上叼着一杆大烟袋,半闭着眼睛,一边听学生读书,一边吧嗒吧嗒抽着白城子特产的蛤蟆烟。孩子念错字,他就停下嘴里的烟,吧嗒声听不见了,听到的是老先生用打学生的板子,敲击桌子的声音。孩子们不读了,老先生说:
“错啦,重读。”
悦耳的童音又响起来,老先生呢,又继续抽他的烟。考试也很简单,每个学生站在老先生面前,背诵学过的书。不会背的,背错的,一律打手板,轻的,手心又疼又麻,重的,手被打肿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读《百家姓》开始,背熟了,再背《三字经》、《千字文》,再后来就是《论语》、《大学》,总之,孔子、孟子、庄子……的书都要学。
读了一、二个时辰的书,老先生用板子轻轻的敲一下桌角,说:
“撒尿了。”
孩子们最爱听这三个字,把书一推,抢着下炕,撒腿就向院子里蹽。有尿没尿都把小鸡子掏出来,看谁尿的远,尿的多。高兴了一阵子,欢乐的蹦蹦跳跳,在院子里你追我赶的来回跑着。
约一袋烟工夫,老先生不用呼喊,也不用出屋,只要用手板敲出有规律的声音,啪啪声就从糊着纸的窗户传到院子里去。听到这熟悉而有规律的敲击桌角的声音,孩子们知道上课了,又都跑回屋里来,规规矩矩的坐在炕桌两边,铺上纸,研墨提笔,学习写毛笔字。
一铺炕,一、二张炕桌,几个孩子,读启蒙课本和圣贤书的稚气声,老先生抽蛤蟆烟的吧嗒声,用手板敲打炕桌声和满屋缭绕的蛤蟆烟气味……这就是一家小小私塾的风景,古老、和谐、纯朴、独特。很快,这道风景被日本人无情的打碎了。
这一天,老先生正在上课,外面进来两个人,是县公署行政科教育股派来的,奉县参事官中村之命,私塾通通解散,孔、孟的书不许念了。唐诗、宋词也不能读。还有《增广贤文》、《诸子家训》、《四书》、《五经》……统统没收。要实行新学制,再开设私塾就犯法了,有敢违令者,严办。
面对突然闯进来的两个人,老先生抬起头,缓缓的站起来,老花镜卡在鼻尖上,那可怕的目光从镜框上边射出来,白眼仁多,黑眼仁少,一劲儿地吧嗒吧嗒抽烟,也不说话。盯视了半天之后,重重的吸了一口烟,照着二人的脸喷出去。那蛤蟆烟的劲头太大,呛得两人直咳嗽,双眼流泪不止。两位公差瞧着这个老先生像是要抽风的架势,那眼光、那眼神、那脸色,可怕极了,二人像见了凶神似的,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老先生气愤地用力啐道:
“数典忘祖,日本人的孝子贤孙,狗腿子,兔崽子,王八蛋,都是背叛祖宗的败类,不是中国人,不是东北人,是吃****长大的狼崽子。”
老先生实在太气愤了,气得差点昏了过去,把能找到的骂人的词都骂了出来,以解心头之恨。
老先生没有听这两个人的话,依旧教他的书,孩子们的读书声,照旧在院内回响着。
半个月后,县公署教育股又换了两个人,进屋后什么也没说,把学生撵回家,书没收,毛笔扔在地上,并命令老先生不许再教下去了。
老先生忍无可忍,举起手中又粗又长的大烟袋杆砸下来。
大烟袋锅是铜制的,很厚很重,不偏不倚,敲在其中一个人头上,立即打出一个包来。刚刚装上的一袋烟还冒着火,立刻把这小子的头发烧焦了一片,一股刺鼻子的糊味散发出来,呛得两位公差咳嗽不止。老先生骂道:
“回家去问问你们的爹娘,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东西,是什么种,吃谁的奶长大的,老祖宗是谁。”
恰在这时鸣凤和铜蛋进屋来接孩子,见此情景,鸣凤把老先生拦住,面对两位公差回头劝道:
“咱们是中国人,咋能这样呢,怎么着也要互相照应着点,日子才能好过呀。二位,先生年事已高,脾气大点,忍不住,不是对二位有什么过不去,是日本人太欺负人啦,请您原谅。”
鸣凤说的是理,两个人没有还手。被打的那个年轻人捂着脑袋,并没有生气,反而说:
“老先生,我们也是没办法,奉命行事,我们二人也挺为难,口不对心。人总得吃饭呀,老先生,您再办下去,我们的饭碗就丢了,爹娘就得饿着,实在没法子。我给您鞠躬了,求求您,别办了。”
另一个年轻人也说:
“我知道您气愤,其实我们也是一样的心情,您要再教下去,就有灾了,不是吓唬您,这是我们的心里话,日本人手黑呀。听不听由您,这些书我们不拿走,留下。千万三思呀!”
临走时,挨一烟袋锅的青年说:
“先生,您再教下去,日本人就去找孩子父母的麻烦,您想想吧。”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几十家的私塾被解散了,按着县公署的命令,铜蛋领着陈家的大儿子,到县公署办的学校去上学。
学校大门两侧,各站一名日本人,是这所学校的教师。学生进校门,要先向这两个日本教师鞠躬,还要用日本话说“老师,早晨好!”然后才能进去,凡是不鞠躬、不问好、不说日语的学生,一律罚站一个钟点。对日本教师不恭的学生,教师过来打耳光,还让学生不停的用日语回答“是!是!”
陈兴国太小,见这阵势早就害怕了,到了学校门口,乖乖的一一照办,敬礼问安一样不少,虽然日本话说得生硬,总算没被罚站。
头几个月,什么都不学,从上学到放学,跟着日本教师说日本话。教师说一句,再用手势比比划划地示意说的是什么东西,什么内容,然后让学生重复一句,重复错的,一律受到教师的惩罚,孩子们不敢不认真学。
日本教师上课,清一口的日语,一句中国话不说,又没有翻译,陈兴国听不懂,有的手势也看不懂,别的孩子也同样听不懂看不懂。一个个呆呆的瞪着眼睛,瞧着老师,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机械的重复着。
其实,这些教师都会讲中国话,校监规定,上课不允许说一句中国话,要让这些孩子生活在日本语言的环境中,听不懂不要紧,慢慢的听,慢慢地悟,就会懂了。让这些中国人的后代只会日语,不懂汉语,只知道日本文化,是大日本国民,忘记汉语,不认识中国字,不明白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要让这些孩子知道,他们是大和民族的后代,不是中国人。
校监有一句名言:
“征服一个国家,易如大水冲沙,征服一个民族,恰似铣挖泰山。”
所以,校监要从文化入手,用语言这个载体,从下一代做起,一铣一铣的挖这座泰山。
陈兴国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进入到这所学校。最初学会的,也是学得最快、记得最牢的一句话,是日本教师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八格牙路”。小兴国回到家中也学着老师的样子,在屋中间的那根柱子上,用铅笔画了一个日本兵,然后,不停地用双手打他,嘴里还学着日本教师恶狠狠的吼道“八格牙路!”。骂完,还双手掐腰,气呼呼地来回走动。
小兴国对语言的悟性并不高,因此,惹来一场意想不到灾祸。
有一次上课,教师指着小兴国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意思是你要坐正,腰板要挺起来,这是大和民族武士道精神在身体上的体现。可是,无论这个教师怎么说,怎比比划划的示范,这孩子一点也听不懂,直勾勾的瞧着教师,不知所云也不知所措,把头低下去,埋在胸前,用眼睛斜溜着怒吼的日本教师。
这个日本教师喊得更凶了,吓得小兴国钻到桌子底下,不敢出来。这个日本人气势汹汹的走过来,想把小兴国从桌子底下薅出来,小兴国因为害怕就越往里躲。他怕挨打,更不敢出来,向桌下使劲钻,这个凶残的日本人,气急败坏的飞起一脚,把小兴国踢了出来,拎起来打了一顿。
血从嘴角流出,所有的孩子一动不敢动,吓傻了的小兴国连哭都不会了,像木头人似的站着,浑身哆嗦。这个残忍的日本教师兽性大发,拎起小兴国,像扔小鸡一样,扔出课堂外,在院子里罚站。
铜蛋把小兴国背回家,陈掌柜见儿子满脸是血,后背好几块青紫,小兴国母亲抱着儿子大哭起来。
请来先生,扎了银针,开了药,好一阵子调理,小兴国才从痴呆呆的状态中醒了过来,哭闹着喊疼,孩子的痛苦揪着母亲的心,一边熬药一边流泪。
教私塾的老先生听说后,拄着文明棍,走了三条街来瞧瞧小兴国,拉着孩子的手说:
“孩子,别哭,是条东北汉子就听爷爷一句话,不哭,要争口气。男儿有泪不轻弹,挺住,报仇。日本人心太黑了,这招也太歹毒了。他们是在刨咱们的祖坟哪,不让我们认祖归宗,认他们的天皇,把咱们捏成日本人,从根上把咱们从这片黑土地里抠出去。孩子,离开黑土地咱们还是东北人吗?还是中国人吗?
九生、红玉、鸣笛、鸣凤也过来了,听老先生的一席话,九生说:
“先生说的是呀,不能让日本鬼子刨咱们的祖坟挖咱根。”
老先生又说:
“日本人想得美,从古自今没有哪一个大民族被强行灭掉的,更别说有着悠久历史和几千年文化的中华民族了。日本有多少人,咱中华大地有多少人,就说咱东北吧,小日本能灭掉、能征服吗?他们是做梦,我看他们是在做噩梦。”
鸣凤拉着兴国的小手抹眼泪,铜蛋走过来偷偷捅了捅她,悄声说:
“别哭了,你一哭陈叔叔和婶婶更难过,别哭了。”
鸣笛没说什么,就是觉得心口有什么东西堵得慌,他此时萌生出一个念头,不能光听日本人放屁,咱听不懂日语,没法交流。就不知道这帮畜牲想干什么,实在对我们不利,一定要学,不然吃亏,毕竟语言无罪呀。
听了鸣笛的打算,娜莎和鸣凤一百个赞成,娜莎说:
“对呀,我在哈尔滨念书的时候,有两个俄罗斯的同学,不知道我懂俄语,用俄语骂我,被我揍了一顿,那以后他俩不敢用俄语说我的坏话了。”
鸣凤拍手说:
“对呀,咱俩也要能听懂会说日语,挨他们骂我们还不知道,多窝囊。”
几个人在一起没事时,就认真地学起了日本话,还找了一个翻译官做先生。
这个先生是谁呢?是什么来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