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城城只是觉得没劲,什么事情都没有什么劲,不想考大学,不想谈恋爱,他现在只想买辆摩托车,当个赛车手,然后每天都能够在夜色下宽阔的街道上飞速前进,什么都不要想。关于女朋友,他从十四岁开始就正式有了第一个女朋友,十六岁的时候和第一个女孩子上床,那个女孩子比他大,他记得他们两个人在夜晚的教室里折腾了半天,最后他把一张课桌撞翻了,压在腿上压出很大一块乌青块。他就是虚妄着需要一个女朋友而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还那么年轻,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他只是很纯洁地喜欢着她们,然而很快就厌倦了,他就再去喜欢另一些她们,她们太多了,短头发的,扎辫子的,皮肤光滑的,生着雀斑的,胸部饱满的,大腿细长的。可丁城城并不知道到底他需要什么。
现在他觉得他不再喜欢眯子了,他又厌倦了。
丁城城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天半亮未亮,眯子背对着他,保持着昨天晚上抽泣时的一个姿势。他小心地把手移开,然后爬起来穿好衣服,把地上的避孕套用餐巾纸包起来扔进了垃圾桶里,走出门去,他要趁妈妈还没醒来躺回到床上去。
清晨的街道总是散发着一股燃烧垃圾的味道,平淡和焦灼着,一些细小的尘埃漂浮在清澈的空气里。
丁城城如同过去的那些从眯子家走出来的清晨一样,在路拐角刚刚摆出来的牛奶摊上买了一袋温热的甜牛奶,用嘴咬开袋子喝完奶,再拐进弄堂里。上早班的人已经推着嘎吱嘎吱响的自行车往外走了。丁城城在家门口脱掉了脚上的鞋拎在手里,光着脚小心地爬上楼梯,楼下妈妈的房间里面还静悄悄地没有任何的声响,等到他躺回床上的时候才嘘了口气,看看表,五点一刻,还能够睡上一个多小时,他狠狠地闭上眼睛,耳朵里却嗡嗡地在响个不停。
第二天傍晚在老师家里的小班补习物理,补习到一半的时候,丁城城又快要睡着了,电风扇在头顶吱嘎吱嘎地旋转着,声音异常地单调,他把脑袋枕在本子上面淌着困倦的口水,老师捧着一杯颜色发黑的茶坐在边上的椅子上看一本杂志,不时看一看时钟上的时间,做这套物理题的时间是一个半小时,现在还有二十五分钟。坐在丁城城对面的小俏用脚轻轻地踩了他一下,他才倏地一下像只兔子般地醒过来,瞧了小俏一眼,点了下头,继续开始做面前的那张试卷。小俏已经做完了,她不想检查试卷,就用三根手指夹着圆珠笔来回地转动,不久,就把目光又重新落到了坐在她对面的丁城城身上,此刻的他懒洋洋地半趴在桌子上面心不在焉地比画着,握笔的姿势很用劲,左手的中指关节习惯性地在桌子上轻轻地叩着。他长得很漂亮,瘦但是手臂上的肌肉很结实,尖下巴,细长的眼睛,眼睫毛温顺地覆盖在眼睛上。对,他就像一只兔子,浑身带着一种惊惧的感觉,恍惚和不安定,就好像在比萨店的无数个夜晚看着他和他的女朋友穿过马路然后倏的消失,像两只受惊的柔弱的兔子。这时候丁城城突然抬起头来,小俏和他的目光相聚了一秒钟,小俏脸一红,噌地一下把眼光移到了桌子底下,注视着在牛仔裙底下自己的两条光洁的腿,此刻她突然想到丁城城就坐在她的对面,那么狭小的一张桌子,在桌子底下她太容易就会碰到他的腿,于是她不敢动了,保持着两条腿交叉在一起的姿态,惟恐自己不当心就碰到了他。
下课以后,丁城城和小俏一起往同一个方向走了一段路,春末的傍晚,女贞树的花都开了,叶子和花朵都很细小,在街道上散发着甜腥的味道。一路上马路都很拥挤,自行车野蛮地响着车铃从他们身边擦过,支在外面的小摊子上卖着水果和钥匙圈、报纸。他们两个人挨得很近,却又没什么话可说,在说了一些学校里面的零碎的小事情之后,一种难以抑制的沉闷慢慢扩散开来,倒也变得自然起来。
“你看到前两天新闻里面讲死了一个人吗?在地铁卧轨自杀的。”小俏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是啊,怎么啦?”丁城城问。
“噢,没什么,没什么。”小俏又把话缩了回去,重新起了个话题,“我想出城玩去,在过暑假的时候,去一个鸟飞起来能把天空都遮掉的地方。”小俏想到这些就抑制不住的高兴,“不过我也不知道到底去哪里,我攒钱太慢了。”
“呵呵,那你加油吧,前面路口我要左拐了,再会。”丁城城朝小俏挥挥手,然后就趁着绿灯飞快地穿过了马路。小俏眼看他的身影一下子又消失在巨大的车流中,水流一般地消失在城市的深处。小俏站在原地,突然就听到心脏里面哗啦啦的声音,她这时候也暂时忘记了那个淡黄色头发的女孩子,她以为丁城城就是搂着自己的肩膀,然后他们两个人一起消失在了比萨店门口的十字路口。
小俏并不知道自己对丁城城的这种喜欢是什么样子的,她每天都在做广播操的时候搜寻丁城城的背影,注视着他的后脑勺,看着他深咖啡颜色的头发柔软地覆盖在脑袋上面。她知道丁城城骑的是一辆翠绿色的山地自行车,每天路过车库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去张望一下。她看到丁城城从教学楼东面楼梯的二楼往三楼走,就会飞跑着赶到西面楼梯,往三楼走,跟他在三楼的走道里装作是迎面相遇的样子,打一声招呼,心脏就快要跳出来了。小俏从来没有真正地谈过恋爱,她喜欢过一些男孩子,也都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喜欢。
小俏跟可可是多么的不同,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可会有那么多的男朋友,从小到大,她们一起成长了六年,可可的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圈男孩子,她没有出色的眉眼,头发顽固不化地卷着大卷卷,却是说不出的魅力十足,她走到哪里都会成为焦点,就好像每天早晨出操的操场上,大部分的男孩子都曾经用眼睛偷偷地瞄过她改得过短的校服裙子下面露出来的两条笔直的腿。最初的那些男孩子现在都不见了踪影,其实在大维出现以后,可可周围其他的男孩子就都自动地隐去了,只有大维了,小俏也看得出来她的眼睛里面只有大维了。
而大维真的在消失了三个月之后重新回来了。那天放学走出校门的时候,可可突然顿下脚步,在马路的对面,大维靠着摩托车站着,穿着白色的短袖T恤,肩膀处有只大红五角星和格瓦拉的头像,斜挎着包,可可愣住了,她在穿过自行车和助力车的人流走向大维的时候,恍惚间好像回到了一年前的夏天。时光倒流,一些往事全部涌了出来,那时是可可第一次见到大维,在U2酒吧的门口,就连那件大五角星头像的T恤衫都没有换过。在那个瞬间可可决定把三个月前的冬天,在公交车上看到的那幕场景全部都抛到了脑后,她彻底原谅了大维,她感到爱,她在那个瞬间不再拥有忌妒和怨恨,她感到瞬间的甜蜜,她嘴角含笑地走向大维。
可可在恍惚中又变成了大维惟一的女孩,既然他又回来,她只有原谅他,她不能再次失去他。
“来,坐到我车子后面。”大维搂住可可的腰把她放上了摩托车。
俩人很快就来到了大维的小屋子里,这里几乎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橘红色的墙面和绿色的布艺沙发,都还是半年前新装修的时候弄的,可可当时画在墙壁上的娃娃脸也还在,一架子的CD装不够,地上还摊得到处都是,吉他和一大堆电线摆在墙边上,巨大的烟缸里盛满了烟头,家具很紧凑地摆在一起,小摆设也很精致,天花板上贴着一张半裸体的女人的图片。床倒还是整洁的,深蓝色的宜家床单是新换上去的。可可在床沿坐了一会儿,从CD架子上熟悉地找出一张收音机头乐队的《how am I driving》放进音响里面,窗户外面的气味潮湿,可可又觉得困顿了,她在床上仰面躺下,闻到被子上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这种味道令她感到短暂的放松和舒适。于是她很快就又和大维在这里接吻拥抱在一起,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
可可的第一次就是在这个屋子里面,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拼命地忍住疼痛,用一种大无畏的态度来掩饰心里面的极度害怕和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对大维说,你进来吧,不要管我了。现在想来这是一句多么可笑和煞风景的话,可是这是当时可可能够想出来的惟一的一句话,她不想让大维看出她其实对于男女间的事情是什么都不懂的,而且当时她一点血都没有出,后来等到大维气喘吁吁地昏睡过去以后,可可躲进了厕所里面,一股温暖的血才使劲地流了出来,已经紧张得没有一点力气的可可坐在马桶上哭了出来。
此时,可可又熟练温存地与大维接吻,她做出很激动的样子,而心里的难过和不安突然又涌了上来,她想到在大维消失的这三个月里,这张床上一直睡着另外的一个或者一些女孩,她不能抑制地想象她们的样子,她们不穿衣服的样子,这些想象让她又颤抖起来,她恐惧着,对大维的亲吻失去了感觉,她变成一块木头,全心全意地听着音响里的声音,试图驱逐自己的想象,她不能够让大维看出来她在乎这些,她要做出全然不在乎的样子和他亲吻、做爱,用手指甲掐他的背,这些东西对于女孩子来说真的都是不用学的,就和化妆、就和点菜一样。
而可可这才意识到三个月前,她看到大维和那个女孩子亲密地搂在一起的那一幕对她的摧毁性,她多么地恐惧背叛,就此再无法安心地爱上谁了。
过后大维在床上吸烟,可可从床上跳起来,麻利地穿好了衣服,“来不及了,再不回去妈妈要说了。
你陪我下楼去买避孕药。”她幽幽地说。
他们一起走下楼去,黑暗的楼道随着脚步声而亮起了灯。夜晚的风变得凉爽,树叶细小的叶子沙沙地响着,他们走到马路对面的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门口,可可停在门口,对大维说:“你进去吧,再帮我带一个大果冻出来。”然后她就在门口透着玻璃看到大维在柜台前面付账,突然觉得隔着玻璃,便利店里面那么明亮,他们就好像是分隔在两个世界一样惶惑的。大维走出来,递给可可一个塑料袋,帮她打了辆车,又在关车门前嘱咐她千万不要忘记吃药。
可可坐在车里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叫她快点回家吃饭,她挂了电话以后打开塑料袋,看到里面除了避孕药和果冻,还有一小瓶矿泉水和一块她喜欢的榛子巧克力。
坐在车里面,可可就打开药盒,取出一粒药来,就着矿泉水吞下去,又万般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忘记睡醒后吃第二粒,她不想怀上大维的孩子,想到孩子,她就再次充满了恐惧,没有安全感,感到自己身体的单薄,薄得就好像是一张纸片。她拿起手机,犹豫着要不要拨个电话给大维,手机却突然在手里震动起来,一个略感熟悉的号码。
“喂,请问你是想找我的妈妈吗?”一个男孩子浑浊的声音从听筒的那边传过来,“哦,我妈妈叫沈奕。”
奕,可可惊得几乎要叫出声来,连忙说:“是。”
“那天是我外婆接的电话,她不愿意你再提起程建国的名字,可是我想,或许你有什么事情。”
“是的,我想我有些东西,要给她看。”
“那好,你来我家吧,明天下午五点,你到乌鲁木齐北路28号来,别迟到,免得我外婆遇见你。”男孩子说完就挂了电话。可可握着手机坐在车里面,看着外面街道上的车辆和人迅速地从茶色的玻璃里后退,她的面前又闪过那个中年男人匆促地迈上地铁轨道的背影,心又是咯噔跳了一下,为什么总是挥之不去呢,像一团阴影般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她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