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姮,姮,师傅唤汝入堂上叙话。”
“好,吾已知晓,这便去了!”头上扎两总角小辫之少女,略有不满,两只剪水大眼向上一翻,滴溜溜翻了个白眼,随即又朝门外吐了舌头,头一扭转回来,快速换上另一副表情,笑眯眯、甜滋滋,竟是万分惹人爱怜。少女朝床榻上半躺半卧,似身有重恙之少年眨巴了两下眼睛,端出副无可奈何之为难表情,苦笑道:“大熊哥哥,师傅唤我,我不得已而往,暂且无法看护哥哥,哥哥莫要怪我,”随即眼珠一转,道,“要怪便怪师傅好了!我且先去去,稍候便归,哥哥等我可好?”
被唤作姮之少女,其实也不过七、八岁模样,正是好动年龄。而此时床榻上少年,大概十八、九,却身形消瘦白色苍白,惟有眼珠稍显灵活,可见若非生有不足,便是身受重伤。而此时听小姑娘言说,也不过面无表情,略微颌首而已。自始至终竟是未至一词。
小姑娘见那少年并未出言,不由得面有遗憾之色,好在知晓其素日里便是这般沉默寡言之人,故而也并未全然放在心上,反而惟恐自己聒噪而令其心生厌恶,遂甜蜜蜜朝那人咧嘴一笑,露“无齿”之笑容,随即猛然醒悟过来,一捂嘴,不好意思直朝门外跑去。
不过前几日,姮偷嘴躲于后山密林,偷食烧炙之野雉,稍未留意,但闻“喀吧”一轻响,方才发觉,门齿竟是被咯掉了颗,惊得小女当即流泪。此后更是夜不能眠,直哭红肿了一双眼睛。姮曾以为此生必将如此,面目齐全独缺一齿。好在此后师傅见其着实在太过痛不欲生,才郑重其事告之其道:“若小儿乖巧听话,则此齿可续矣,否则……”
姮听师傅此言,怎敢有疑,当下也放下心来,假以时日必然不能再这般无颜。而这几日来皆是小心翼翼,生怕被谁人看到自己这般丑态,岂料愈是慌张便愈是出错,无意之间竟是让大熊哥哥见之,着实令其难堪。暗自懊恼,恨不得想要折回头去,告之大熊哥哥知晓,自己本不是这般丑态,然就算如今略丑,日后也必然不可一直如此,齿之一事,将有矣!
折回去抑或是不折回去?姮心下犹豫难以决断,正左右徘徊之际,便听得背后略带沙哑的低沉声音唤道:“阿姮……”
将将跨出门槛之步子登时停顿,姮缓缓将脚收回,先未动作,心中莫名有些欢喜,之后方才扭过头去,滴溜溜水汪汪双眸闪烁如天边星辰一般,熠熠发光,红扑扑圆滚滚的小脸笑颜如花,却略带了几分不敢置信,手略犹豫指自己道:“大熊哥哥可是唤我?”
床榻上少年缓缓朝其点了点头,以手臂支撑艰难挪动了下身子,从身子后面的角落里不知道拿出了何物,朝姮招了招手,道,“此物,此物送汝。”不过是再简单不过一二寻常之动作,却已经累得满头大汗,面色苍白,竟是有几分的气喘吁吁。
姮本来听说他有物要送予自己,心中兴奋,几乎要一跃而起。可,如今却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心下焦急,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床榻边,小心翼翼将其双手扶住,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块略有泛黄葛布巾,帮那少年他擦拭从其额头流下之汗水,略带责备口吻道:“大熊哥哥怎地如此不知小心,我家师傅莫不是已经告诫哥哥现下不得随意动弹的吗?倘若伤口再次挣裂,那便如何是好!”
那少年面上霍然升起几分酡红,似是略有几分羞怯之色,咧嘴赧然一笑,手上动作却是不停,将一不大物件顺势套于小姑娘脖颈之上,垂首低声解释道:“吾这几日闲来无事,便做了个玩意儿予汝。”
姮心“咚”得一滞,两只眼睛直愣愣凝固于那少年面颊之上,竟是觉得无论如何也看不够一般,竟觉得世间再未有比其更美之人!
自从那一日拾到大熊哥哥,自见其第一面起,姮便一直惊叹不已,从来就不知道男子竟还能生得这般俊美!今日得以见大熊哥哥绽笑颜,其方才知晓,原来世间果真有人可笑得令百花失色!竟是比其不笑之时候更是美上百倍不止哩!
姮直愣愣的傻了好一会儿,却见大熊哥哥耳根不知道何时竟变得通红,好似火烧一般,几乎透亮。
“汝可喜欢?”姮手不由自主把玩少年挂于其项上之物,听其发问,这才恍然大悟一般的回过了神儿来,不舍得收回了目光,低头向下看去,胸口处原来被他挂了只憨态可掬之木刻小熊,体态肥胖,趣味盎然。心里喜欢致极,攥于手心之中反复把玩。那木刻小熊之刀工倒也说不上多精细,苍劲有力,也是线条流畅,边边角角地方已是被打磨得光滑,可见其制作人之上心程度。
姮越看越是喜欢,紧紧的攥在手心里不停的摩挲,不敢置信的抬头问其道:“此物,此物果真是大熊哥哥亲手为姮所制?”
床榻之上少年略带羞涩,含笑点头应了。
姮只觉得心下欢喜异常,如枝蔓缠绕其间,几乎要绽放出花朵,于是攥住木雕小熊之手掌不由自主的又紧了几分,“多谢大熊哥哥!姮,姮甚喜欢。”姮面上一红,不好意思道。随即乃欢喜朝屋子外跑去,临至门口又扭过头来,不放心嘱咐其道:“大熊哥哥莫要乱动,以免触及伤口,姮去去便回。”
少年含笑点头回应她,道:“吾知晓,汝可速去!”
姮听其保证,这才放心,微笑对其点头,一溜小跑,转眼间便已经冲出院子。
人待行至了前院方才发觉,今日之气氛莫名之间似是有些诡异之态,较之往常大是不同。透过稀疏篱笆,姮便看见柴门外停靠了一辆通体乌黑马车,形容之华丽竟是闻所未闻,花纹反复,帷帐轻纱飘缈,而车后竟还伫立数十甲士,肃穆而立令人观之而心生胆怯。姮身子一颤打了个寒颤,心里面莫名便是有几分惊慌失措,也不知为何而起。之前也曾有故人寻师傅而来,不过葛衣草履之辈耳,那里能有这般气势可言,莫非……
姮心下一边思量,一边回头不住张望那车,才不过向前又走上寥寥几步,便又是一惊。
柴门处不知何时居然一左一右两边各站立有一彪形大汉,身形之高大几欲通天,黑面虬须,如凶神恶煞一般。姮当即吓得一惊,但闻院得院中所养之雉乃有惊吓,不敢鸣叫,只躲于院中角落处,垂头叼碎石,如今见姮至,皆朝其奔来,“咕咕”似诉心中苦恼,且不时还抬头似朝那两大汉偷窥之。
姮见此当即心有不满,奈何与之差距悬殊,不敢轻举妄动,故而知好以手抚众雉背脊之彩羽以作安慰,之后暗自叹气。站起身,脚下愤懑朝地面石子踢上一脚,转眼却见那二魁梧壮汉似是朝自己方向来看,便又是一惊,不敢再作耽搁。遂垂头作掩饰之举,身挨墙块步朝正堂而去……
正堂前门扉大敞,姮从正门朝内看去,只见师傅与一锦衣长须长者分别坐于上座之上,正相谈甚欢。而自家师兄师姊皆立于师傅身后,师兄面有愁苦之色,师姊则眼圈通红面有泪痕,不知所为何事,心下疑窦乃重。而那锦衣长须老者身后另立有二锦衣女子,俱是低眉顺眼,极是有礼,便是途中大家女子端庄,也不能得其一二矣。也不知今日所来究竟何方神圣。
姮原本不过一乡野小女儿,平日里皆奔走于田野之间,那里见过这般斯文庄重之人,更不曾见过这般肃穆气势,故而心头如小鹿乱撞“嘭嘭嘭”,即便已至师傅面前,亦难得安定,只得面前镇定,站立于正堂前,规规矩矩一躬到地,拱手施礼,声若蚊蝇一般,弱弱唤了句:“师傅。”
瞬时,堂上众人目光登时便集中在姮身上。
师傅慈祥对其微笑,招了招手,道:“姮来矣,且进来叙话。”
姮遂低眉垂首,安然踱至堂上。其心下却甚是紧张,双手无措,十指勾在一处,绞于衣衿之上,不多时便已是汗津一片。今日来者绝非寻常之辈,虽不知晓今日此行来人所为何事,又为何偏要唤自己前来,姮却觉得其间必然与自己有莫大干系,至于为何有此一想,也不过全凭猜测而已。故而遂暗自将这些时日以来自己所做之事逐一回忆了一番,到头来也不过是昨日偷扒了村口阿婆家白鹅尾羽两只,前日偷东解枣林中青枣五枚,然此皆非大事,师傅早已惩罚,亦不会引如此声势之人……莫非……姮忽而心下便是一颤,面色也徒然苍白许多。
若是仔细算来,也只有前几日偷去后山烧灼野雉之时,顺手捡了个大熊哥哥回来,可以算作大事,莫非此间人来此便是为寻大熊哥哥不成?却不只其为善意歹意,姮一想到此心骤然揪至一处,脚步也顿时沉重异常,难以再向前迈开……。
师傅此时与那老先生已然站起身形,俱是面含微笑朝姮看来。师傅见姮踌躇不前,乃微笑,和颜悦色唤其道:“阿姮,怎地还不快些过来?”
其身旁老者亦是面有惊喜之态,手拈须而低声惊呼,道:“此女便是吾家女公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