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元明炬叫道。
昭诩反而静了下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忽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也许还晚一点,中州帐下,萧南面对父亲腰刀时候的心情。谢家诗书传家,他倒是忘了,谢家也出过武将,早几代前,还有过八万对九十万的大战——然后还逆天地胜了。
这样的家族,当谢礼只是一介文弱书生,岂不是笑话。
昭诩挺直了背脊,却道:“九哥不要胡说,明明是我要见谢娘子,请了九哥来做见证。”
这夜里幽会,还请人来见证?不但元明炬傻了,连谢礼都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见证什么?”
昭诩微微垂了眼帘,却道:“祭酒不先问我来做什么吗?”
谢礼:……
一口老血。
元明炬眼睁睁看着事情往不可控的方向越滑越远,不得不拿出兄长的姿态来教训道:“十四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昭诩这时候已经理清楚了思绪,侃侃道,“昨儿父亲答应我,为我向谢娘子提亲。”
谢礼:……
屏风后又“啊”的一声惊呼,不对,是两声,一声惊喜,一声惊吓。
谢礼手一扬,一个东西就飞了出去。
得亏昭诩是自幼练的身手,偏头,堪堪躲过,就听得“当!”的一声响,回头看时,是个砚台——还好还好,他这个老丈人,盛怒之下,也还没完全失去理智,昭诩几乎要拍着胸口庆幸:这要丢的是个火折子……
以谢礼的好涵养,到这当口,也再忍不住了,厉声喝道:“既然你父亲要上门提亲,你夤夜来访,所为者何?”
他心里猜,多半是南平王看中他谢家门楣,这个小兔崽子却不知道打哪里打听来云然毁容的风声——多半是崔家那些不省心的碎嘴子,所以摸黑过来,无非是、无非是想看一看云然的脸。
还找了人来见证!
他就是拼了命,也不能让他们这样侮辱他的女儿——便是嫁不成济北王,难道他谢礼还不能养她一辈子?
南平王又如何,这口气,他不咽!
昭诩一抬头,看见他心目中的老丈人脸都白了,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忙道:“我、我是想来问,问谢娘子可愿意——”
谢礼脸绷得紧,拳头握得更紧,只差没一脚把面前的几案踢翻,冲上去把这个兔崽子暴揍一顿了。到底没失态,只暴喝道:“回去告诉令尊,我家高攀不起——来人,把这、这两个人给我轰出去!”
他气得直哆嗦,边上两个心腹早忍不住了,待这一声令下,立时上前,一左一右挟起昭诩就往外拖去。
但是这时候,昭诩早有准备——他是军中打磨出来的身手,未见得好看,却实用至极。一矮身,竟如一条游鱼,从两人手底下溜了出去,口中叫道:“祭酒明鉴,小子实在是、是怕谢娘子不情愿——”
“小子昨儿上午去了济北王府——”
什么,这小子还去了济北王府!谢礼下意识就把这个举动归类为“寻找同盟,破坏婚约”,脸上黑得都能冒出烟来。而昭诩犹在游走。他身手远不如平日灵活,也得亏两个家仆并不敢真下狠手。
这当口,谢礼却咬牙切齿伤口撒盐:“给我轰出去——莫要怕伤了他!”
两个家仆得令,脚下加紧,昭诩几乎要哭出来了:这事儿,怎么越解释越乱呢。眼看着斜地穿过来一道青影,再躲不开——那青影却猛地往前一扑,昭诩余光一扫,却是元明炬板得铁青的面孔。
他这个九哥,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昭诩趁着这空档,又叫道:“是我家三娘说的,我家三娘说,谢娘子许了济北王兄——”
“三娘?”谢礼怔了一下。早上四月回来,说是南平王世子的时候,他光顾着气恼,倒忘了他家三娘。
嘉敏在陆家赏花宴上救护谢云然,之后又多加开导,轰走崔嬷嬷,谢礼虽然不在场,心里却是念情的。这时候想起来,眼前这个油滑小子,却是三娘一母同胞的亲哥哥。登时长叹了口气,说道:“住手。”
这样看来,这桩婚事,倒未必是南平王府看上他们谢家门第,只怕是三娘子和云然好,撺掇了南平王。
按说,云然要是能嫁入南平王府,也未尝不好。谢礼虽然不太关注这些内帷私事,却也听妻子提过一耳朵,说南平王府难得的清净,就只有一妻一妾,那妾室还是为了照顾他们兄妹留在府中。
只是云然……
只是这小子——却可恶。
两个家仆被主人出尔反尔的命令搞得莫名其妙,却还是停住脚步,退到一边。
“你过来,”谢礼朝昭诩招招手,脸还板着,口气却严厉了——这却是对待自家子侄的态度了:“站好!”
昭诩:……
这一下变故突然,不过昭诩还是很快适应了,乖乖站到谢礼面前,心里琢磨着:这要是挨上几个耳光……他也认了。
却听谢礼道:“我问你,你找济北王,说了什么?”
原来却为的是济北王,昭诩心里有一点点沮丧,浮到面上来,说道:“……济北王兄有意请我做御。”
谢礼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那你就给他做御吧。”
昭诩面上一灰,却咬牙,脖子一梗,应道:“不,我不做!”
谢礼:……
这小子还真能蹬鼻子上脸啊!
正要呵斥,屏风后却响起一个声音:“那你要做什么?”却是个女声,却不是四月,也不是谢云然。昭诩怔了片刻,面孔忽然涨红了,良久,方才垂头道:“要谢娘子愿意、要谢娘子愿意……我就求父亲上门提亲。”
谢礼:……
这小子方才还说他爹要上门提亲呢,怎么这会儿还得去求?
明明是说了谎,谢礼心情却好了不少,脸上还是板得一丝儿笑容都没有:“一派胡言!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什么情愿不情愿的!”
这一句骂得口不对心,连元明炬都听出来了,因知谢礼的名头,不敢放肆,却低了头,嘴角抽了抽。
昭诩更是大喜,口舌也便给了:“济北王兄说曾与谢娘子有旧,又是祭酒学生,小子、小子就怕谢娘子为难。”
“如果她为难,你又如何?”屏风后那女声又响了起来。
昭诩再怔了一下,这个女声如此犀利……如果谢娘子为难,如果谢娘子也有意济北王,济北王他也见过了,谦谦君子如玉,未尝不配,然而、然而……然而就像元明炬说的,情投意合有多难得。
——他明明不过是见了谢云然几面,说话也不过百句,不知怎的,却切切以为,情投意合几个字,就是为他量身打造。
然而那有什么稀奇呢,卓文君还只听了司马相如一曲呢,又何曾见过,何曾说过话?
片刻间,竟想起在中州时候,萧南与三娘夜语,萧南问:“你是真的……很害怕么?”他在帐外,也听得出这语声里的犹豫与黯然,然而在三娘回答说“是”之后,他反而淡定了,他说:“那么,我去与南平王说罢。”
昭诩长舒了一口气,不,他不是萧南,他不会做这样的选择。他说:“如果谢娘子为难,那想必是她还没有看到我的好处,我会求祭酒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证明,我会比济北王兄做得更好。”
“你比他好?”谢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才读过几句书!”
昭诩:……
重点呢?
连屏风后谢夫人也撑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见鬼,这是挑女婿,不是挑学生——不过,要没入他的眼,他才懒得挑呢,瞧之前多和颜悦色的。
谢夫人想着,给四月使了个眼色,四月会意,含笑去了:这可是大喜!
倒不是谢夫人瞧不上济北王,济北王那孩子命苦,没了爹妈,眼睛又盲了,心地却好,性子也柔和,然而……
照理,他不嫌云然容色有损,她也不该嫌弃他眼盲才对,然而道理是这样的,人心不是这样的。自家孩子,莫说只是容色稍稍有损,就是真长成了个大麻脸,那也是自家孩子,值得最好的。
想到这里,谢夫人竟也叹了口气。
外头谢礼早被夫人那一声笑得威严扫地,悻悻只道:“你都想好了,那还半夜里翻我家墙做什么,天不会亮了么?”
昭诩:……
昭诩低眉垂手,一副“您骂吧,我听着呢”的表情,把谢礼气了个倒仰,要不是关系到女儿终身,他这会儿恐怕已经甩手去了。
又瞪一眼元明炬:“你做兄长的,也由着他胡闹?”
元明炬:……
这真是躺多远都中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