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然道:“能在洛阳城里调动这么多人手的人家,应该不会太多。”
昭诩“嗯”了一声,仍握她的手,心不在焉。谢云然的手不算太小,也不是太软,刚刚好他能握住。隐隐纤细的骨节,在丰盈的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指甲却明洁如玉,染了蔻丹,像早春蔷薇的花瓣。
谢云然气得推了他一下,方才“嗳”了一声,如梦初醒:“你说什么?”
“今儿闹事的贼人!”
“那些人……”昭诩仍是漫不经心的神气,“不过是些奴子,不过是仗着人多,其实会弓马的不过百人。”
谢云然怔了一怔,她倒没看出这个。只道:“不知是谁人指使--”
“这却不好说。”昭诩道,“莫说宗室、高门、权贵,就略有些积累的人家,养上百十弓箭手,也不罕见。至于奴子,如今人命多贱,当时冲击咱们的,也不过两三千人,便是都没了,也不值什么。”
他是有意把对方实力往低里说,好让谢云然宽心。
实则以他粗粗计算,当时冲击的贼人,怕有五六千之多,弓箭手也不下三百。谢云然虽然聪明,到底不如他军中历练十余年的说服力,又着实倦了,竟不能细想,只怅然道:“我们是逃出来了,但是……”
那些送亲的亲友,她身边的婢子,自小伴她一起长大的四月,七月,九月,十二月……还有昭诩的傧相,听说有李家的,崔家的,裴家的,胡家的郎君,这变故中,不知道多少会受伤,又多少会……
简直不敢想,不堪想。
“他们冲的是你我,你我走后,应该不至于太过为难剩下的人。”昭诩也只能这样安慰她,“想想当时追我们的有多少罢,至少七成以上的弓箭手,要不是翻羽脚程快--说起来还是要多谢阿言。”
谢云然不明所以。
“今儿来接亲的行伍里,可是埋了她一百精挑细选的部曲。”昭诩笑了起来,“不然这么多人,我单枪匹马的,哪里冲得过来--真要多谢这丫头,也不知道怎么交代的,这些小子,竟都带了刀。”
谢云然:……
能带刀来迎亲的,她这个傻郎君,也是洛阳城里头一份了吧。想到这里,也忍不住莞尔。这一日惊了又惊,反反复复,到这当口终于倦得狠了,头枕在手臂上,起先还和昭诩说说话,不知不觉眼皮就压了下来。
终于睡去了。
昭诩微舒了口气,他的新娘子,今儿可是受足了惊吓,有些事,他不想再压在她肩上了。
就让他来吧,他是她的夫君,理当由他来承担这些。他低头看了半晌,灯并不十分明亮,杂着月华的玉色,浅浅印在她脸上,肌肤白得像瓷,而唇红欲朱,发黑如夜色。忍不住靠近去,亲了亲她的眼睛。
她是他的妻子了,真好。
然而笑容渐渐就敛去了。是谁呢,他也在想。遍数洛阳高门、权贵,竟想不到谁人与自家有这样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要说争权夺利,朝中是尽有,但是如果没把握置对方于死地,哪个会把人往死里得罪?
打蛇不死的后患,不必太有远见的人也能看到。就算趁乱杀了他和云娘,他父亲尚在,军权尚在,嫡母仍得圣心,更不提谢家名望,门生遍地。光就事情本身来说,恶劣程度已经是犯了众怒。
--谁想成亲这样的大喜日子,还要提心吊胆,处处防备?
总不成这洛阳城就只他元昭诩一个成亲,其他贵人就都不成亲、不迎亲了不成?
谁能得到好处?
谁能从中得到好处?
如今他还只是个世子,没有袭爵,没有独当一面,就连羽林卫统领,也与元明炬分任。死了他,家中还有昭询,昭询虽小,也不至于绝嗣;云娘就更不必说,闺中女子,连出门都不多--害了他们,能有什么好处?
如果只是单单只为了泄愤--不计后果的泄愤,又谁会这么蠢?真蠢到这个地步,如何布得出这样的局势?
那人就没想过他的家族、他的亲人,会遭到怎样的报复?
无数的问题,无数个没有人能够回答的问题,昭诩微出了口气,仰头望着雕梁画栋想道,不知道萧南查得怎么样了,李十一郎他们,可有脱险--那人把这些人、这些家族一发都得罪了,可真真是个疯子!
不管是疯子还是傻子,昭诩默默地想,也不管萧南今儿晚上能查到哪一步,他算是和他耗上了,来日方长。
昭诩总想着来日方长,嘉敏却不这么想。
回到南平王府,自有人领周家兄弟重新入席,嘉敏直进了九华堂,王妃和嘉欣、嘉媛、袁氏都不在,温姨娘也不在,许是回了屋。就只剩嘉言,守着昭询正百无聊赖,看见嘉敏进来,眼睛一亮,叫道:“谢天谢地阿姐你终于回来了!”
虽则这个妹子时不时要与她闹点别扭,拌几句嘴,但是到底还是惦着她,嘉敏心中正安慰,嘉言话锋一转;“……快和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安平说得不清不楚的,可急死我了--阿姐你去宫里了吗?”
嘉敏:……
嘉敏简洁地回复道:“没,怕你们急,先回来了。”倒是忘了安平他们,早知道真该进宫去--嘉敏这时候也有点懊悔,嘴上只说道:“宫里有羽林卫守着,王太医杏林圣手,再不必多担心的。”
“那你去长街了没有?”嘉言又问。
嘉敏:……
她妹子是当真唯恐天下不乱,也不想想她阿姐的骑射,要不是亲哥哥遭厄,早躲起来了,哪里会出门。
“我当你追宋王去了呢。”嘉言道。
嘉敏:……
简直懒得解释。
“那你好歹把李家哥哥带回来啊。”嘉言道。
嘉敏是忍无可忍:“他骑射比我强,何况,不是有宋王去了么--宋王骑射也比我强啊。”黑灯瞎火的,她自问决不能比萧南做得更好。
“那我倒没听说。”嘉敏嘴硬,强辩了一句。
萧南来洛阳有些日子了,人都赞他风度出众,但要说骑射,谁忍心这么一个玉郎君下场和那些个鲁男子拼比骑射?
嘉敏:……
嘉敏决心不和这个夹缠不清的妹子再浪费时间。
忽然下摆一重,低头看时,却是昭询--小家伙从未见过长姐戎装,这时候挥舞着藕节似的手臂,一把抓牢了,仰着脸颊痴笑,口水又流出来了。嘉敏正要抱起他--能塞给谁就塞给谁,忽然芳芸进来。
芳芸冲嘉敏、嘉言行过礼,说道:“三娘子回来了--王妃请三娘子出去。”
嘉敏和嘉言同时吃了一惊,嘉敏一手拽住昭询的背带,一面问:“出什么事了?”
嘉言叫道:“我也要去!”她整个晚上都被母亲压在这里,哪里都去不了,早一肚子怨气,这时候全发了出来。
芳芸却笑道:“六娘子稍安勿躁,这事儿却轮不到六娘子--是李家九夫人--”
嘉言:……
这她还真替不了她阿姐。悻悻把昭询拉了回来,只戳着肥嘟嘟的面颊,嘀咕道:“欺负人……都欺负人……”
嘉敏:……
嘉敏道:“芳芸姐姐稍等,我去换过衣裳就来。”
芳芸却道:“不必--三娘子这样就很好。”
出了九华堂,长廊走尽,嘉敏方才低声问道:“当真是李家九夫人有话问我?”
芳芸笑道:“三娘子说笑了,婢子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嘉敏:……
她这个嫡母调教出来的人可会说话。
芳芸又轻言细语把府中诸事与嘉敏说了。昭诩出门接任迟迟不归,不仅二门外的男客起了疑心,就是二门内的女客也渐渐不耐烦。到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一来二去的,也不知怎的,就让她们知道了。
那还了得!
特别家中或族中有子侄给昭诩做傧相的,一个两个心急火燎地来找王妃要讨个说法。
起初还能克制,到后来渐渐有些怒气上头,王妃体恤她们无妄之灾,倒不是压不住,只是到底也不清楚外头情形,只得不断遣芳芸进来看,一旦看到嘉敏就请了去--在她想来,嘉敏总该知道得多些。
嘉敏心道:这可棘手。倒叫阿言说中了--早知道她至少该跟萧南走这一趟,好歹带上一两个当事人回来。
不过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才到门外,就听得有个尖细嗓音叫道:“王妃这是要不顾傧相死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