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王府为着嘉敏的病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李十一郎已经快马加鞭,远离了洛阳——祖望之早在城外为他备了马,衣物,钱粮以及地图。这人精细他是一早就知道,周到到这份上,李十一郎心里是感激的。
人只有落难时候,才知道谁是真正的朋友——这是句大俗话,也是句大实话。
当然,这种付出兴许并不是无偿的,他希望得到回报,也应该得到回报——为什么不呢,如果他有衣锦还乡的机会。
李十一郎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自古以来,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他不见得就比那些人更出色,能赌的或者只是命。兵荒马乱的时代,兵荒马乱的地方,活下去多少靠命。
李十一郎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一次又一次验证他的运气。
先是丢了马——在路边讨口吃的时候被人偷去的。以李十一郎的出身,何尝这么狼狈讨过一口吃的……从前不都是他丢了缰绳,先找个地儿舒舒服服坐着躺着,自有仆从为他煮食、喂马和打水?
然后丢了钱,天幸祖二郎想得周到,散串的五铢钱与布帛虽然没了,贴身的金银都还在……只是这兵荒马乱的地界,财不露白,倒不好拿出来使。
再丢了地图。甚至想不起是哪个点上被顺手牵羊。那人未必知道它的价值,只估摸着能卖钱就拿走了。
幸而他记性了得。
过了河北,摸到中州。朔州、云州、代州乱成了一锅粥,中州却井然有序。十七郎这个人他从前也见过,锋利得像极薄的刃,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折在谁手里——却不想两年下来,有这样的成就。
反观自己在洛阳,得意一时,如今来看,反而是蹉跎了。
李十一郎没有留在中州,虽然以他的眼力,很容易看出这是王者之资。但是他没有这么大的野心。他的计划是去幽州——他五伯父当初被流放在那里,数下来也有十余年了。当初家中哭成一团,不想——
如今也只剩了他死里逃生。
幽州虽然苦寒,却自古是牧马之地。如今天下乱势已成,骑兵便是人人觊觎的资本。祖父起先是想过要捞这个儿子回京的,到后来李五郎在右骁卫将军手下混到了参军一职,就熄了这个心思。
特别自中州回来之后,祖父对帝后之争已经是大不看好,再三与他说,如家中有变,能指望东山再起的,就只有这个幽州的伯父了。幽州兵马就是他们手里的资本,有待价而沽的机会,莫要贱卖了。
李十一郎盘算得好,但是他忘了一件事,人算不如天算——兵荒马乱的时代,兵荒马乱的地方,活下去多少靠命。
很显然,他这把掷了瘪十——李十一郎感受到后脑传来的剧痛的时候,忍不住闪过这个念头。他千辛万苦,跋山涉水来到这里,也不知道便宜了谁——他这褡裢里值钱的玩意儿,其实还不少。
李十一郎醒来的时候——他没有想过他还有醒来的机会。他这一路实在混得太惨,惨到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到底哪里来的信心,以为单枪匹马,就能报仇雪恨——也许支撑他的,就只是仇恨而已。
天光从帐篷的缝隙里漏下来。这是一顶旧帐,边角上补了又补,可想而知,它的主人处境不会太好。帐中东西不多,难得干净,没有素常牧区的膻气。李十一郎的目光下移,就看到了那个补靴的少女。
少女大约是十六七岁,肤色微黑,眉目却还俏丽,眼睛明亮有神。穿着甚为朴素,衣裳也没有什么绣纹,针线却是不错的,放在膝上的靴子也洗得干干净净,这时候正费劲地把麻线从靴子里拽出来。
像是觉察到了他的注视,一抬头,面上略略露出惊色,说道:“郎君醒了。”
却是官话。
进入到云朔地界之后,说官话的人少了,杂七杂八的地方话多了,可怜李十一郎生在洛阳,长在洛阳,几时听过这些鸟语……这时候陡然听到官话,恰似一股清泉流过心田,几乎要泪盈于眶。
脱口问道:“这、这是哪里?”
“这是小曲村,五原地界。”少女一把麻线扯到底,起身道,“我去叫周郎。”
李十一郎怔了片刻,原来是进入到了五原地界。这姑娘倒是聪明,开口说的官话,待听了他问,首先答的小地名,大约是怕他没有听说过,又加了大地名。五原他当然是知道的……周郎又是——
心里猛地跳了一下:不会这么巧吧?
李十一郎并没有打算特意去找周城,嘉敏拜托他的意思也只是抱着万一的侥幸,如果能碰上……人海茫茫,居无定所,即便是高官显爵之人也未必就能说找就找到,何况周城还没有名扬天下。
嘉敏最多就只是猜测他或者在云州。
以李十一郎的计划,自然是先去幽州,待手头人手宽限了,再慢慢联系——有名有姓的,只要有时间,希望还是有的。
却不想——
不会吧。
李十一郎这里吃惊不小,不信有这样的巧合,然而只过了半刻钟,就听得帐篷外脚步声近,门帘撩起,与那少女一起进来的,不是故人却是哪个。一时竟是呆住了。
周城笑道:“李郎君别来无恙。”
李十一郎:……
你别说,还真没有比“别来无恙”四个字更贴切的问候语了。他有生以来最惨烈的两次逃亡,都被他救下,这特么是缘分啊。
李十一郎不由苦笑道:“小周郎君……又见面了。”
他上次见他,是淋了个落汤鸡,架子还在;这次是衣裳褴褛,体发肮脏,精神萎靡……不过看周城眼下,情况大约也不是很好,不然——那少女给谁补的靴子呢。竟生出难兄难弟的同病相怜来。
周城嘻嘻一笑,坐到床边来,那少女又退了出去。
周城道:“李兄如何到了这里?”
李十一郎也知道世道一乱,消息就不那么灵通。李家遭厄这种事,出了洛阳,城里人兴许还能从海捕文书上看到——那也是须得中州以南的州县,到了云朔,如今这盗贼四起,文书也行不通了。
然而——
周城什么人,他从前救过兰陵公主,即便南平王父子无所回报,从西山庄子上的部曲装备与训练来看,也没有当他是外人。正如兰陵公主所说,没有留在洛阳或是带去青州,是因为他原本是朔州人——
或是给了镇将一职?
李十一郎有点拿不住,左右看了看,并无外人,方才试探着问道:“小周郎君如今在哪位将军麾下?”
周城又笑了一下,这笑容里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却漫不经心道:“我如今……在葛天王麾下。”
李十一郎:……
葛、葛天王……正经朝廷军队,哪里来这样的头衔。
这是……从贼了?李十一郎有些傻眼。虽然之前兰陵公主说过,周城眼下可能情形不好,从这顶营帐来看,也确然好不到哪里去。但是万万没想到,这货竟然能从贼——从贼还能大大咧咧对他说出来。
这、这当他是死老虎么……
虽然好像……确实也是。他如今自个儿都是朝廷通缉钦犯,难不成还能跳起来指责对方是贼?一念及此,李十一郎登时就反应过来:这小子耍他呢。他能不知道李家的变故?怕只是试探罢。
一时面色一沉,道:“小周郎君何必明知故问。”
周城“哦”了一声,笑容不减:“李兄误会了,小弟确实不知道李兄为何出现在这里——李兄是路过呢,还是有意投奔而来?”
李十一郎:……
他还真没有想过从贼。他李家世代簪缨,显赫当时,他堂堂李家公子,哪里能想过落草为寇——然而他眼下情形,比落草为寇又好到哪里去。人家纵是贼寇,好歹也还没有到全国通缉的份上吧。
一时面上混杂了茫然与犹豫的颜色。
周城也不紧逼,只笑道:“李兄不急,可以慢慢想。”
李十一郎:……
这是……逼他入伙?目色不由一冷。故人重逢的喜悦淡了大半。虽则他才遭了冷拳,这一路风霜雨雪饥寒交迫的身体虚弱,未必打得过眼前这小子,即便打得过,也未必逃得出这个帐篷,但是——
周城却又摇头道:“小弟不是这个意思。李兄这一路怕是吃了不少苦头,就算只是路过,也容小弟好好招待一二——毕竟这天高皇帝远,难得有人来。”
李十一郎这才“哦”了一声,紧绷的肩胛微微一松,环顾左右,故意笑道:“小周郎君这里要添张嘴也不容易。”
周城狡黠一笑:“李兄太小看我了。我这里别的没有,一口吃的却不能少——李兄有阵子没安安生生睡上一觉了吧。”
李十一郎“哼”了一声:“周郎这里,莫非是我能安寝之处?”
两个人对望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真的,天涯沦落,难得处境相当。便是从前有过龃龉都会顿生亲切之感,何况他们从前就是“过命”的交情。
门帘子一掀,脚步声过来,却是那少女去而复返,手里托了只木盘子,盘子上林林总总摆着水,柿子,几样肉脯,虽不精致,一眼看去却还登样。少女走到跟前,放下盘子,说道:“李郎君饮水。”
李十一郎虽然落魄,礼数仍然周到,当时欠身道:“有劳弟妹了。”
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