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那人说……刚好做了那小子!”周城抬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人?”方觉晓拧眉,他可不傻,也不信什么好人有好报。恩将仇报的事儿多了。且不说他当初不过举手之劳。
“我起初并不知道他说是谁,也就是鬼迷了心窍……”周城的头又栽了下去,声音里也透出些怯生生的意思来。
方觉晓心里暗笑,什么鬼迷了心窍,财迷了心窍才是真,想趁火打劫、浑水摸鱼——想得倒美!喝道:“人是谁,什么模样,说!”
周城看了一眼仍搁在头顶不离左右的刀,刀刃霍霍地放着光,像月亮的毛边,他也不迟疑,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全倒了出来:“那人背对着我,也看不到模样,就只听声音,声音有点沉,像是四十好几了,与他说话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郎,穿得可花,模样儿也俊,就是脾气不太好。”
几句话像是什么都说了,实则什么都没说:有点家底的人家,当家人当然不会小到哪里去,光听声音,模棱两可。到这年岁了,教导儿孙也是意料中事。贵人家的子弟,脾气再好,对下人使性子也是有的。
方觉晓听得两条眉毛都绞作了一条,刀锋不由自主往下压了一压。
周城喘了口气,又噼里啪啦往下说道:“那小子嚷嚷:“父亲这又为什么?”那老头大怒,喝道:“为什么,你说说为什么!”那小子就说:“灭口?为什么要灭口?咱们日后还有用得到他们的时候……””
到这里方觉晓神色又缓和三分:虽然这家伙小子老头的夹缠不清,好歹吐了点干货。举刀的手也垂了下来。他暗笑自己疑神疑鬼,就这么个单薄的小子,要说身手,也就是个贼身手,连小喽喽都能拖着走的人,实在没必要这样如临大敌。
“那人怎么说?”他问。
“那人说,”周城的语速到这时候才慢下来,有了几分回想的意思,“那人说:‘再想!’”
方觉晓:……
“……那小子想半天也没想出名堂来,那老头就摇头晃脑说了一顿什么木什么墙的……”
“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方觉晓落草以来,还是头一次觉得,读点书还是有用的,至少不会被这些传个话都能走样的东西气死。
“对对对,就是那个朽、朽泥……”周城编不下去了,忙又点头哈腰把这贼头捧了一顿,“晓大爷高见、高见呐!”
方觉晓:……
方觉晓踹了他一脚:“然后呢?”
周城没事人一样爬起来。这一脚诚然不算轻,不过他个贼头,能不伤到他,已经是当他自己人了——虽然他对自己人也就那样:“那老头说:‘你不是才去过洛阳吗?你说说看,为什么南平王必须死在宋王手里?’”
“什、什么?”方觉晓大吃一惊,“你再说一遍,那老头说了什么!”
“那老头说,为什么南平王必须死在宋王手里……”
“南平王,你没听错?”
“我没听错,我听得真真儿的不会有错,那、那南平王,和晓大爷有亲么?”周城怯怯抬头道。
方觉晓啐了他一口,只道是这小子没见识,倒也不与他计较,只催促道:“后来呢?”
“后来那小子说,说取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周城挠挠头,“小人是不明白,那个什么送王怎么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呢?”
方觉晓没理他,他听不懂,他却是能懂的。
瞧这小子装扮、举止和言辞,就是个底层小人物,他知道什么南平王,什么宋王,又哪里会这么弯弯绕绕地说话。
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八个字,他无非以为下落不明,那少年却是反应过来了:似宋王这等贵人,对于一般人来说,岂不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南平王手下,纵有百万之兵,又谁能到他面前去问一声:“南平王到底是不是你杀的?”于是人无论是不是他杀的,这恶名,他是不受也只能受了。
说到底还是灭口,不过听老头这意思,是想把这个赃栽谁头上去,还是从骨子里就信不过他能做到一个不留?方觉晓沉吟了半晌,又问:“那他们有没有说,由谁来做掉我?”
“他说自有人动手。”周城脱口道,“却、却没有说是谁,只是晓大爷这次出来,少不得损兵折将……”这人世家子弟,行事如此凶残,自然是半路上的山。想那盗行里,岂能人人服气他行事?
借机一拨,倒不用说得多明白,他自个儿就能想起来。
方觉晓又停了片刻,却问:“那老头和少年在哪里说的话,你且带我去,要有个不实……”
“周家……”周城哭丧着脸道,“今儿周家宴客,吓,那人可多。周家护院也多,里里外外的……晓大爷要信得过我……”
方觉晓“哼”了一声:“我如何能信得过你!”一双小眼睛精光四射地再扫了一遍现场,却想道:周家扎手。他今儿出这趟活,带的人原本不少,仗着天时地利,又出其不意,也还是折损了三四成。如今还有人追兵未归,留在这里打扫的,不过一二。这么点人想硬怼周家,那就是个笑话。
其实也不必问。自有人动手……他再哼了一声,想背后捅他一刀的人不少,能捅这一刀的,可不会太多。
又有点焦躁地想道:可是这正主儿还没有追到,却是不妙。
他看了周城一眼,这小子正一脸艳羡地看着他腰间刀。这个没见识的土包子!又开口道:“我问你,你这一路过来,可有看到一个女人?”
“没、没有。”周城道,“这一路……”他有些“畏缩”地看了一眼满地尸骨。
他从前就听过这些人行事作风,只要给得起钱,天皇老子都敢杀。能给得起钱的当然都是贵人,所以死的往往也都是贵人。据说是先用力士投掷巨石,连人带马给砸趴下。通常护卫仆役都吓得鹌鹑似的。
接下来就好办了,追拦堵截,砍瓜切菜一般。大约像他手下这么硬茬的,还是头一次。周城心里有些难过,这些人有的跟了他两年的,也有不足半年的,都是好儿郎……还有阿昭,还不知道半夏……
周城抬头道:“小人有个念头,晓大爷要不要听听?”
方觉晓正在为难:他这时候想回山,就怕被老大劈头一刀宰了,喊冤都不能。然而这里到手的花红就这么飞了,也怪可惜的;可惜还在其次,这两个人的身份,那个什么公主倒没什么,还有个男的,手底下丘八可不少,要泄露出去这单活是他做的……就算杀了老大,他恐怕也得准备收拾包袱走人了。
偏就这么上天入地地找不到了?连要往哪处追都不知道,还被诓了一道,真特么见了鬼!猛地听到周城这话,没好气道:“说!不说老子劈了你!”
周城“战战”道:“晓大爷找不到人,怎么不在这周遭找找?”
方觉晓提脚要踹,周城机警,知道这一脚可不能挨,略略闪身躲过了正面,让肉多的地方挨了,就听得方觉晓骂道:“还敢躲——你那个眼睛看见我没找过这周遭了!当人人都是你那个猪脑壳!”
周城看着满地血肉和泥,认真说道:“没准、没准就在这里呢?”
“什么意思?”
周城搓着手,赔笑道:“大爷您看,这人挨着人,肉挨着肉,您手下都英雄好汉,哪里能做这腌臜活,大爷要不嫌弃我——”
“你去!”方觉晓这回听明白了,敢情这小子还真是油锅里捞钱花的苦手,人都烂成这样了,还惦记着发财,不过也罢,说起来还当真没仔细搜过这里一堆……烂泥,“给我仔仔细细地……查一遍!”
周城得了令,立刻面上生光,飞也似得去了。
方觉晓起初还盯着,果然那小子点检得认真,只是时不时往袖子里揣点东西,也不嫌脏!觉察到他的目光,竟然还能羞涩地给他点个头哈个腰。
方觉晓:……
他心里甚是鄙夷,也懒得再看,索性吩咐了手底下喽啰看住,自个儿到一边去了。
过了近两刻钟,忽然听得那小子一声欢呼:“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