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会？”
高登、曹文逸、陈丽卿、高冲汉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做了个蛙翻白出阔的手势。
“没听过也很正常，因为牺牲会并不存在。”孙佛儿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孙佛儿说：“刚才我告诉衙内，汴梁一年有三百多人失踪。可是衙内你猜，五年前这个数字是多少？”
“多少？”
“不到一百。”孙佛儿悲愤地说，“然后突然之间，牺牲会出现了。”
“最初，我们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只知道拐带的案件比往年多了两三倍，乱葬岗上和汴河里也时常发现残尸。最骇人的地方是，那些尸块上的痕迹千奇百怪，既有烙铁的痕迹，也有刀割斧凿的伤口，个别尸块上面居然留着齿痕。还有一些尸体，不知道该说更完整，还是更不完整，我见过一具尸体，胳膊腿儿都齐全，但是全部皮肤都被剥掉了，露出红灿灿的肌肉，我还见过一具尸体，皮肉都在，却被开膛破肚，连五脏六腑也被摘下来单独包好。”
此时临近中午，阳光从窗子里射进来格外耀眼，灰尘在光线下无所遁形，陈丽卿穿着的猩红劲装，甚至被晒得有些微微发烫。但是随着孙佛儿的讲述，她觉得一股凉意从头颈慢慢向下延伸到腰间，手背上的汗毛也竖了起来。
陈丽卿虽然是个姑娘家，向来胆气雄浑，一不怕死，二不怕鬼，半夜三更去坟场射杀狐狸的事情也没少做，但是此刻听到牺牲会折磨人的手段，却不免心惊肉跳。陈丽卿靠向曹文逸，抓着她的手掌，却发现曹文逸的手心又湿又冷。
高冲汉也学着她的样子，偷偷地往高登身边挪了两步，结果被高登用脚扒拉开了。
“因为折磨的手法不同，你们发现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高登冷静地说。
“是杨总捕头发现的。”孙佛儿说道。
陈丽卿问：“便是人称‘二郎真君’的杨云鹏吗？”
孙佛儿答道：“正是。”
陈丽卿说：“我久闻他的大名，若不是二郎真君嗜酒如命，酒醉之后坠河而死，这个什么牺牲会早就被他连窝端了吧？”
孙佛儿不置可否，继续说道：“杨总捕说，这群人里最好找的是那个切分尸体的人，此人惯用刀具，手法娴熟，必然经过多年的练习。他将我们分成两队，我带着一队去查屠户，他带着快手陈童去查盗墓贼。”
陈丽卿问道：“查屠夫也就罢了，为何要去查盗墓贼？”
高登说：“这是因为喜欢切分尸体这个人，手法不是一天就能练出来的，如果他不是屠户，恐怕就是一直在跟盗墓贼买尸体练手。”
孙佛儿说：“杨总捕也是这样讲的。我们查屠户，没有查出什么头绪。杨总捕抓了好多盗墓贼回来，严加拷问，终于问出了一些东西。其中一个叫刘四的盗墓贼说，的确曾经有人跟他买过几具新入土的尸骸，但是那人是世家贵子，他怕说出来被人报复，只有杨总捕先放他出来，他才肯说出那人是谁。刘四乃是挖坟掘墓时被当场拿住的，不能私放，要走开释的手续，结果当天晚上，刘四就吊死在了大牢里。”
“难道案子就这么中断了？”曹文逸问道。
“没有中断，一切才刚刚开始。”想起往事，孙佛儿打了个冷战，“第二天，杨总捕的夫人就失踪了，在那之后，杨总捕每天都会收到一个盒子，里面有时候放着一只手，有时候放着一只耳朵；盒子有时送到杨总捕的家里，有时送到捕房中，这样持续了半个月，杨总捕收到了最后一个盒子，里面盛着夫人的人头。”
曹文逸和陈丽卿早已想到是这个结果，可是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发出低微的惊呼声。
“杨总捕从开始收到盒子的第一天起，就在家中和捕房里都布下了一种香药。”孙佛儿继续说道，“杨总捕人称二郎真君，不只是因为他明察秋毫，还因为他有一条黑犬，善于追踪气味。杨总捕的香药，人闻不到，黑犬却可以闻到。送盒子的贼人运气好，一直没有沾上香药，可是他送来最后一个盒子的时候，却大意了，终于被杨总捕追踪到了去向。”
“那不是大意，是陷阱啊。”高登叹息着说。
“果然是陷阱吗？”孙佛儿犹疑着说，“后来我们倒是也怀疑过，现在想想，杨总捕大约早有预感。他没跟我们打招呼，自己追了下去。当天夜里，巡逻的弟兄发现杨总捕身受重伤，倒在汴河河畔，他只说出‘牺牲会’三个字，就断了气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牺牲会这个名字，也是最后一次。”
“可是为什么市井传闻杨捕头是醉酒坠河而死？”陈丽卿问道。
“那是我们编出来的。”孙佛儿脸上交织着无奈与自责的神情，“杨总捕有个好兄弟，就是跟他一起查盗墓贼的快手陈童，他对着杨总捕的尸身发誓，一定要铲除牺牲会，可是第二天一早，快手陈童的手臂就被挂到了捕房的大门上，之后也再没有人见过他。直到这个时候，我们才相信牺牲会的是在示威——他们会将每一个追查牺牲会的人和他们的家人折磨致死。我们都吓坏了，最后决定把这个秘密隐藏起来。”
孙佛儿惨笑着说：“所以我们每个当差的都知道，杨捕头是醉酒坠河而死，牺牲会也并不存在。”
牺牲会的故事，听得众人倍感压抑，恨不得跟谁真刀真枪地打上一架，却根本找不到对手的身影。
曹文逸问道：“我去报告李文真和薛奴儿被人杀害，开封府的官吏却推三阻四，莫非那时你们便以为案子是牺牲会做的？”
孙佛儿默然点头，表示承认。
“这才是牺牲会最可怕的地方。”高登冷笑着说，“他们的存在，让开封府的差役遇到每一个案子的时候都要先想一想，这会是牺牲会做的吗？不过五年的时间，你们已经开始畏手畏脚了。别的贼人也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慢慢地他们也会发现汴梁的秩序在逐渐崩溃，做贼的不用再害怕官兵，到那个时候，汴梁就没救了。”
“衙内爷是说，牺牲会不是一个简单的杀人团伙，”孙佛儿从来没往高登说的这个方向考虑过，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才接着说道，“他们是为了搅乱汴梁城？”
“不错，若是仔细想一下，就会发现牺牲会做的事情不对劲。”
“他们杀人放火，做事当让不对劲啦。”陈丽卿嘀咕道。
高登没理她，接着说道：“牺牲会毫无疑问是一个会社。但凡会社，至少要明确两件事，一是要做什么，二是怎么做。做什么，便是宗旨，怎么做，便是仪式。你可曾见过有什么会社，一不提宗旨，二不见仪式的？就连州北开宝寺前，一群妄人聚在一起搞的那个经社，也有宗旨和仪式——为了渡人向善，夜聚晓散，诵读经文。尤其是对世人来说，有时仪式感比宗旨更重要。譬如很多人弄不清佛教和道教提倡的经义有什么不同，但是却知道同样是出大殡，请和尚来，和尚会敲木鱼，请道士来，道士要摇铃铛。”
高登越说越快：“你说他们杀害杨云鹏一家和陈童是为了立威，我也有此观感。这个勉强可以算作牺牲会的宗旨——我想杀人，你们别来管我。可是他们的仪式并不明显，作为差役，你们分不出来哪些案子是他们做的，哪些不是他们做的。甚至除了借助杨云鹏之口，他们都没有宣扬自己的名号。这让我觉得，出于某种原因，他们并不是想建立一个地下世界的秩序，只是想打破地上世界的规则。”
“无量天尊。”曹文逸刚才听孙佛儿解说牺牲会的所作所为，已经手心冒汗，现在听到高登剖析牺牲会的阴谋，更加忧形于色。她并不是为自身的安危担忧，而是不知道汴梁城里还有多少人会成为牺牲会的祭品。
倒是陈丽卿，听到高登说的跟折磨人的事无关，就兴奋起来了，她拍拍高登的肩膀，以示鼓励：“果然还是坏蛋最了解坏蛋。”
孙佛儿望着侃侃而谈的高登百感交集，他和李洪暗中追查牺牲会五年，收获甚微，倒是高登，才从自己这里听到牺牲会的所作所为，便有寻根溯源的势头。他心中对铲除牺牲会第一次升起一丝希翼。
孙佛儿问道：“衙内想捉拿牺牲会？”
“不想。”高登不假思索地说道。
“啊？”孙佛儿原本心情激荡，以为抱上了一根粗腿，正在考虑把自己暗中追查牺牲会的事说出来，却没想到高登会如此答复，一时难以接受。
高登抓着头说：“铲除牺牲会是你们差役该做的，关我什么事？我只是答应文逸真人，帮她寻找杀害李文真和薛奴儿的凶手，就这个，其实也是你们差役的本分；再就是要抓想绑架文逸真人的那群贼子——可这也还是你们的差事啊！”
孙佛儿想想，高衙内的话倒也无可辩驳，只好无奈地说道：“既然如此，小人就拼了性命去捉拿匪人好了。”
高登端起茶碗说道：“倒也不至于要你拼命。要绑架文逸真人的那伙贼人，未必是牺牲会中人，此为其一；此外，你也不必拿着图影到处缉拿，只要给捕快们看看，让他们留意即可。”孙佛儿见高登端茶送客，只得躬身应诺。他夹着画像出了太尉府，明明面前街衢洞达，可是孙佛儿却觉得自己像是风箱中的老鼠，不知自己的出路究竟在何方，更不知道自己踯躅不前的样子，早已被人收入眼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