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雀
浮岛/文
【0】
随着梁国的毁灭，世人渐渐忘却洛阳城郊这一处偏僻宅邸里发生的故事，只有那梁上的云雀还在凄厉地叫着。
【1】
那一年冬天，洛阳遇到了建国以来最大的暴风雪。
那个狂风肆虐的雪夜，家家户户都早早地紧闭了门窗。
那一夜，在父亲的打呼声中，他睡得极不安稳。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子时，正睡得半梦半醒间，恍惚听见有人叩门。为了不吵醒熟睡的父母，他挣扎着起来，轻轻打开了门。
门外，空无一人。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刚要关门，一低头，看到门前雪地上躺着一个婴儿。裹着粉红色的襁褓，脖子上戴着一个项圈。借着月光，项圈吊坠上的字隐约可辨，是一个“婕”字。
他把婴儿抱在怀里，四下望了望，没有任何人的踪影，他有些不知所措。那么小的婴儿，若是放任不管，她必定冻死，可若是收留她……
少年为难地挠了挠头，还是把婴儿抱进了屋。
第二天一早，母亲看到他抱着婴儿时，吓了一跳，问他怎么回事。他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母亲。
傍晚，一家人围着饭桌讨论这个婴儿的去留问题。
“看来是被父母抛弃了吧，这父母也真是狠心。”墨母边哄着婴儿边说，“我看，把这个孩子留下吧，怪可怜的。”
“不可，我看这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你们看。”墨父指了指婴儿脖子上的项圈，“这玉的材质、做工都不像是寻常百姓家的，倒像是宫里的东西。我担心这孩子会不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被哪个狠心的恶人偷出来弃在这儿。”
“不会吧，昨个儿晚上，我是听见有人叩门才看到她被放在咱们家门口的，那叩门声我听着还挺急。”他道。
“说不定是人家惹了什么仇家，为了保护这个孩子，迫不得已把孩子弃在这儿呢？”墨母说。
“有这个可能。”墨父想了想，“罢了，留下吧。她戴着的项圈上有个‘婕’字，就叫她墨梓婕吧。”
“这个名字好，正好她是昨夜子时来到咱们家的。”少年笑道。
“嗯。”墨父叮嘱道，“梓轩，以后她就是你的妹妹了，你可不许欺负她。”
“是，爹。”墨梓轩郑重地点头，看向母亲怀里抱着的奶团子，心下一片柔软。
【2】
“娘亲，为什么大家都说我是哥哥的‘童养媳’啊？”随着时间的流逝，墨梓婕出落的越发漂亮。
“那，梓婕你愿意当哥哥的媳妇吗？”
她低下头认真地想了想，回答：“愿意。”
墨母愣了愣，摸摸女孩的头：“梓婕真乖。”
这天，墨母叫来他，问：“你是不是喜欢梓婕？”
“不喜欢。”他心下一惊，莫不是母亲发现了？
“说实话！”墨母严厉地看着他。
“是……”他坚定地回答。
“你这孩子也真是，喜欢她还别别扭扭的。再过一年梓婕就及笄了，到时候你俩就在一起吧。”墨母叹了一口气，“你爹去世得早，我呢，也老了，身体不好。一直担心将来你成家了，梓婕一个人该怎么办。现在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我也可以放心了。”
那一年，她14，他21。
那一年，对于他们来说发生了很多事。比如，疼爱她的母亲去世。比如，突厥屡屡侵犯边关，最后发动了战争，他为报效朝廷，保家卫国，自愿去往边关。比如，她突然被召进宫，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临行前，他答应她会平安回来，回来后，就和她成亲。
彼时的他们还不知道，这一别，再见竟如此困难……
【3】
经过长达半年的战乱，双方仍僵持不下，边关百姓苦不堪言。
有大臣向皇上进言，用和亲的方式使双方停战，换取边关的和平。
不知皇上从何得来的消息，竟然找到了她，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从此更改……
【4】
穿着火红的嫁衣，坐在送亲的轿子里，墨梓婕苦笑着。不该对那冷血的君王有太多期待的呀，明知道结局，却还奢求他能有一丝不忍。
她虽不知道，当年，襁褓中的自己是如何被送出宫的，但她知道，母妃是因他而死，她也是因他的昏庸无道，而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亲人……
当年明明是他听信了贼人，错怪了母妃，以为母妃与侍卫**，杀害了她所有亲人，如今，当着她的面，他居然还能把谎话编得如此冠冕堂皇。
若不是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世，还有当年发生的事情，她还真差点相信那皇帝老儿的鬼话。
那一日，她被带进宫里，见到了那高高在上的君王。
“你可知，朕为何召你进宫？”皇上看着面前与当年的柳婕妤七八分相似的她说，神情有些恍惚。
“民女不知。”
“当年，你母妃是后宫的柳婕妤，为人善良、亲和，朕很是宠爱。后来，她为朕生下一个公主，也就是你。朕欲封她为妃，却不料，在册封前夕，柳月宫突然起了大火，火势很大，等到宫人们把火扑灭时，柳月宫早已成了一片废墟。柳月宫的宫女告诉朕，大火燃起来时，你母妃抱着你正在寝殿休息。朕不愿相信你和你母妃遭遇不测，立刻让宫人四处找寻，看是否还有生还的可能。随后，宫人们在寝殿找到了一块玉佩，那是你母妃生前最爱的饰物，从不离身。朕当时以为，你肯定也跟你母妃一起，死在那场大火里了。”皇上说到这儿时，神色哀恸，“自从你母妃死后，朕一直很伤心。直到前几日，有人拿了一幅画像给朕，与当年的柳婕妤有七八分像，朕就命人把你带了回来。朕想着，这一定是你母妃想让朕有补过的机会。”
“皇上，今日召民女进宫恐怕不只是为了告诉民女身世吧？”她打断道。她被送到墨家时，襁褓里塞着一封信，养母去世时，把信交给她，告诉了她一切。她虽自小就知道不是父母亲生，却也未料到，她的身份竟是当朝公主。此番皇上召见，联想到边关战乱，她心里已隐隐预见皇上召见她所为何事。
“那朕就直说了。”皇上顿了顿，“你也知道，边关还在打仗，百姓苦不堪言。朕要你以公主的身份去和亲。”
“民女能说不吗？”
“你现在是公主，不必再称自己为民女了。过几日朕会举行册封大典，告知天下，长乐公主回来了。”皇上站起来，走至窗边，看着窗外，“你身为公主，为了国家，为了百姓，没有说‘不’的权利。和亲，你必须去！”
“呵，原来这才是你召我进宫的真实目的。如果我说‘不’，会怎样？”
“放肆！”皇上转身看着她，似笑非笑，“你可以不去，不过，你‘哥哥’的生死就不好说了。”
“你！”堂堂一个君王，居然用要挟的招数，来逼人就范，真是可笑又可悲。她整理好情绪，迎上皇上的目光：“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会在乎他的生死？”
“是嘛，看来朕猜错了啊，原来你不在乎，那就更好了。来人！通知齐将军，把他军队里那个叫墨梓轩的，给朕杀了！”
“是！”侍卫领命而去。
“慢着！”她拦住了侍卫，看向窗外的天空，却是对着皇上说，“我答应你。不过，我有个条件。我要你答应我，永远不许伤他分毫！”
“好，朕允了！”
轿子还在行进着，她掀起轿帘看了一眼，天上的晚霞像染了血一般鲜红，原来，已经到酉时了。
正要放下轿帘，她猛地顿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一袭黑衣，从远处策马而来的人。
“梓婕！”那人朝她喊着。
“哥……”她低声喃喃。
不行，不能让他见到她。她决绝地放下轿帘，唇边笑意凄凉。哥，忘了我吧，千万不要再来寻我了……
他被侍卫拦住，眼睁睁看着送亲的队伍越行越远，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
【5】
两年后。
“墨柳，你在做什么？”身后传来可汗的声音。
“可汗大哥，我在练你教我的武功。”她停下，走到可汗面前，苦恼地说，“可汗大哥，再教教我吧，有些地方我还是不大明白。”
“哈哈，好。”可汗就着她的手握住剑，一招一式地教着。
没错，墨柳就是当年前来和亲的长乐公主——墨梓婕。
两年前，她初到此地，见到可汗。
她原以为，可汗是个粗俗大汉，没想到竟是一个英俊温柔的男子，还对中原文化十分了解。
她冒险向他求助，他听后，答应陪她演一出戏。
于是，拜堂，成婚，洞房……
等送亲的队伍离开后，他认她为义妹，承诺保护她一生一世……
当她问起为何要发动战争时，他蹙着眉头，告诉她：“我并不想这样，实在是迫不得已。梁国士兵在边关杀、伤、抢、夺，无恶不作，我们的子民受不了进行反抗，但他们如何是骁勇善战的梁国士兵的对手？我派兵去守护我们的子民，才引起战争。”
“原来如此。”她垂下眼帘，种种情绪在眼底流转。半晌，她抬头，眼神坚决狠厉：“我要报仇。”
可汗看着这个得到他全部宠爱的义妹，沉默了许久，问：“需要我做什么？”
“我需要……”
【6】
他们苦心谋划了半年，正要实施，却得到消息说，梁国起了内乱。
原来……
两年前，墨梓轩在边关打仗，有一日却突然宣布停战，随后传来长乐公主与突厥可汗和亲的消息。
他记得，宫里并没有一位封号叫长乐的公主，联想到母亲临终时交给梓婕的信的内容，他突然觉得很不安。
又过了几日，他无意间听齐将军提起，长乐公主是皇上失而复得的女儿，好不容易从洛阳接回长安，这一眨眼，又要分开了。
他一怔，当夜就偷了一匹马往长安赶。
当他不眠不休一天一夜，终于回到长安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送亲的队伍渐行渐远。
他知道，她一定是迫不得已才会离开他，而这个迫不得已的理由，十有八九跟他的安危有关……
他舍去姓名，勤加习武，通读兵法……
用了两年时间，他披荆斩棘，成为了梁国的大将军，手握兵权。
他知道这还远远不够，若想要带她回来，保护她一生一世，必须变得更强！
于是，他开始筹划谋反……
梁国君王是个昏君，既不受百姓爱戴，又没有朝臣拥护，所以攻打长安一事变得十分容易。
他从洛阳起兵，一路打到长安城下，很快攻进了皇宫，取了那昏君的项上人头。
不出几日，又将那些残渣余孽一网打尽。
在百姓和士兵们的拥护下，他坐上王位，成了新一代的君王，并改国号为墨。
【7】
“你们还真是有缘。”可汗看着亲自来到突厥的墨国君王笑道。
“可汗为何这么说？”
“小妹先前就料到你一定会来寻她。”
“小妹？”
“嗯。墨柳，出来吧。”
“可汗大哥。”她朝可汗点了点头，朝墨梓轩走去，“哥……”
“这是怎么回事？”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可汗大哥认我做了义妹，我现在是突厥的公主。”她看着面前形容消瘦的他，手抚上他的脸颊，“哥……”
“傻丫头，怎么还叫哥哥？该改口叫夫君了！”他笑道。
她愣住了。
“我们不是约好，等我一回来就成亲的么。”他紧紧地抱住她，半晌都不松开。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耳边的微微湿意，她一惊，伸手推他，他却不动，仍旧紧紧抱着。
“对不起，梓婕，我来晚了……”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仿佛怕惊扰了她，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一样。
“哥，不，夫君……”她伸手回抱住他，紧紧地，用尽她一生的力气。
【8】
“皇上不可啊！”有朝臣进言，“长乐公主是前朝公主，又是去往突厥和亲的公主，怎么可以做我墨国的皇后呢？”
“皇上，臣认为，皇上若是喜欢长乐公主，大可将她纳入后宫，册封为妃，但是皇后，还得另寻佳人……”
……
朝中大臣无一不是反对将长乐公主封为皇后的。
“朕打下这江山，为的就是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可你们现在却反对朕将她封为皇后！实在是岂有此理！”墨梓轩甩袖而去。
他来到墨柳居住的宫殿。
“皇上，你脸色不太好，是有什么烦心事吗？”她把端着的南瓜羹放到桌上，走到他身后，为他按着肩。
“没什么事，只不过一群迂腐的老臣罢了。”他端起南瓜羹一口口喝着，“梓婕的厨艺还和从前一样好，想来也已经两年多未曾尝到了，甚为怀念啊。”
她并不接他的话：“皇上，他们阻止你封我为后对吗？”
“这事你不必在意，我会搞定的。”他在她面前从不用“朕”这个字。
“皇上，他们说得没错。纵使我们多么相爱，在外人看来，我是前朝去突厥和亲的公主，即使与突厥可汗之间清清白白，也不配当这皇后。”
“我的皇后除了你，没有任何一个人配的上！”他皱了皱眉。
“皇上……”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打断了。
“梓婕，你不必多言，也无需担心，就等着当我的皇后吧。”他不愿与她再做无用的争论，起身离开了。
第二天，在朝堂之上，他亲手杀了一个带头反对纳墨柳为后的大臣，剩下的大臣都十分惧怕，一时无人再敢站出来反对。
他心情颇佳地来到她的寝宫，却在桌上看到了一封信，隐隐有不祥的预感。他颤抖地打开信：
夫君，
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
我走了……
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让大臣们妥协，可这封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自古君王三宫六院、佳丽三千，将来，无论是无可奈何，还是心甘情愿，你的后宫都免不了还会有其他的女子。
而我，自认无法忍受和其他女子共侍一夫。
我向往的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还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你身为君王，这些……是注定做不到的了……
哥哥，
还记得吗？
小时候，自从听说西北塞外，成群的牛羊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吃草、奔跑、与人玩闹后，我就十分向往。
哥哥，
你该知道的，让我一辈子待在牢笼一般的皇宫里，我是不愿意的。
从小我就静不下来，像个男孩子一样，喜欢打打杀杀的游戏。
长大一点后，父亲教我读书写字，母亲教我弹琴、绣花，我的性子才渐渐沉静下来。
可我知道，我骨子里，还是向往自由，向往像草原上的马儿那样奔跑，我，是属于草原的。
哥哥，
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就让我走吧，别再来找我了。
还有，答应我，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你一定要好好的，知道吗？
若是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的，要是被我发现你瘦了，可别怪我再也不理你哦。
好啦，哥，我真的走了，不许偷偷哭鼻子，还有，请你一定要幸福，狠狠地幸福……
他看到最后一句时，眼泪再也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傻丫头，你也要幸福啊。在外面千万别受欺负，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他，你是我和突厥可汗最宠爱的妹妹，是我墨国和突厥最尊贵的公主！”
【9】
后来，世人渐渐忘却了这位公主与两国君王之间所发生的故事，但他们曾听父辈们说起，许多关于他们的传说。
传说，两国君王都十分疼爱这位公主，特许她在两国之间出入自由……
传说长乐公主时期，两国之间是前所未有的友好，贸易互通，文化互通，使得两国的发展达到了一个鼎盛时期。
传说，长乐公主时期，本该后宫佳丽三千的这两位君王却一生没有娶妻……
对于这最后一个传说，后世有位僧人这样解释——佛曰: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