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感受到这种困境的,华生。我们因为证据不足无法要求搜查。另一方面如果我们把全部计划拿给地方法官看,他会认为我们是异想天开,因为那个女教师的失踪说明不了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因为在那个特殊的环境里,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一个星期不露踪影,而目前她的生命可能处于危险中。我所能做的就是监视这所房子,把我的代理人瓦纳留下看守着大门。我们不能让这种情况再演下去,如果法律在这个时候无能为力,我们只好借助个人的力量了。”
“你打算怎么办呢?”“我知道她的房间。可以从外面一间屋的屋顶进去。我建议我们今晚就去,看能不能打破谜底。”
我必须承认,此事并不简单。怪异可怕的住户,弥漫着凶杀气氛的老房子,对冒险者而言有很多难以预料的危险,而且我们很容易触犯法律,这一切合在一起,挫伤了我的热情。但在福尔摩斯严谨的推理中有一些东西,使得对他提出的任何冒险的建议持否定态度是不可行的。我们明白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揭出事件真相。我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事已至此,不容退缩。
但是,调查的结果却是始料不及的。正当三月份的黄昏时刻开始降临时——大约五点钟,一个神色慌张的乡下人闯了进来。
“他们走了,福尔摩斯先生。他们坐最后一趟火车走了。那位女士挣脱了他们,她现在坐在楼下马车里。”“好极了,瓦纳!”福尔摩斯一跃而起,叫道,“华生,事情总算要水落石出了。”
马车里有一个因神经衰竭而呈半瘫痪状态的女人,她瘦削而憔悴的脸反映出她最近不寻常的遭遇,脑袋有气无力地垂在胸前。当她抬起头来,用她那双迟钝的眼睛望着我们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瞳仁已经变成浅灰色的两个小黑点。看来她服过鸦片了。
“我照您的吩咐守在大门口,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的使者——那位被开除的花匠说,“自从马车出来后,我就追踪,一直到车站。她一直像在梦游一样直到他们想把她拽上火车时才苏醒过来,竭力反抗。他们把她推进车厢,她又挣脱了出来。我把她拉开,又雇了一辆马车,就来到这儿。我一定不会忘记当我带她离开时车厢窗子里的那张脸。要是他来得及回来抓住我们的话,我早就没命了——那个黑眼睛、怒气冲冲的黄鬼!”
我们扶她上楼,让她平躺在沙发上,给她喝了两杯浓咖啡,使她的大脑在药性的作用下清醒过来。福尔摩斯把贝尼斯警长请来了,作为明眼人,后者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啊,先生,你把我要找的证人找到啦,”警长用力握住我朋友的手热忱地说道,“从一开始,咱们两个人就在寻找同一条线索。”
“什么!你也在找亨德森?”“唔,福尔摩斯先生,当你在海伊加布尔的灌木林中缓步而行时,我正在庄园里的一棵大树上往下看着你。关键在于谁先得到自己证人。”“那么,你为什么要逮捕那个混血儿呢?”贝尼斯十分得意地笑了起来。
“我肯定,那个自称为亨德森的人已经感到自己被怀疑了,并且一旦有风吹草动,他就会藏起来,不再有所行动。我故意抓错人,是为了放烟雾弹使他确信我们已经不注意他了。我知道,他可能会溜掉,这样就给了我们找到伯内特小姐的机会。”福尔摩斯拍了拍警长的肩膀。
“你的直觉不错,凭才能一定会高升的。”他说。贝尼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一个星期来,我一直派了一个便衣守候在车站。海伊加布尔家的人不管上哪儿,都在便衣的监视之下。可是,当伯内特小姐挣脱的时候,便衣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做才好。不管怎么说,你的人找到了她,一切都很顺利。如果没有她的证词,我们就无法去捉真凶,这是再清楚不过的。所以,我们越快得到她的证词越好。”
“她在慢慢恢复,”福尔摩斯说,眼睛凝视女教师,“告诉我,贝尼斯,亨德森是什么人?”“亨德森,”警长说,“就是唐·默里罗,一度被称为圣佩德罗之虎。”圣佩德罗之虎!有关这个人的全部史料马上浮现在我脑中,他是那些打着文明的名义统治国家的暴君中最残忍荒淫的一个。他精力充沛,为非作歹,而且他刚愎自用,对一个胆小怕事的民族施加残暴统治长达十一二年之久。他的名字在整个中美洲就代表着一种恐怖。那个时期的最后几年,他的国家爆发了反对他的全民起义。但是他非常狡猾,刚觉察到一点风吹草动,就把他的财产偷偷转移到一艘由他的死党掌握的船上。起义者第二天袭击他的宫殿时,那里已经一无所有。这个独裁者带着他的两个孩子、秘书以及财物逃之夭夭。从那时起,他就从世界上消失了。他本人则成了欧洲报纸经常评论的话题。
“确实如此,先生,唐·默里罗就是圣佩德罗之虎,”贝尼斯说。“如果你去查一查,就会发现圣佩德罗的旗帜是绿色和白色的,同那封信上说的一样,福尔摩斯先生。虽然他自称亨德森,但我查询了他的历史,一八八六年他的船到达巴塞罗那,在这之前是从巴黎至罗马至马德里,直到现在,人们才开始发现他。”
“他们一年前就发现他了,”伯内特小姐已经坐了起来,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谈话,这时接口说,“有一次他真的几乎保不住命了,可某种邪恶精灵却在冥冥中使他逃脱。现在也是一样,高贵而豪迈的加西亚倒下了,而那个魔鬼却安然无恙。正义者会前仆后继地完成这项事业,直到他死。正如明天太阳将要升起一样。”她紧握着瘦小的双手,出于仇恨,她那憔悴的脸变得苍白。
“但是,伯内特小姐,你怎么会牵涉其中呢?”福尔摩斯问道,“一位英国女士怎么会参与这么一件凶杀案呢?”“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别的方式可以伸张正义,我只好参与其中。多年前,在圣佩德罗血流成河,英国的法律管得了吗?这个人用船装走盗窃来的财物,英国的法律管得了吗?对你们来说,这些罪行似乎发生在别的星球上。但是,我们却知道,在悲哀和苦难的历程中我们认识了真理。对于我们来说,地狱里没有哪个魔鬼像唐·默里罗。只要他的受害者仍有报仇雪恨之心,那么他的生活就会一日不得安宁。”
“当然,”福尔摩斯说,“他正是你所说的那种人。我听说他极端残暴。不过,您受到的是他什么样的迫害呢?”“我全都告诉你。这个恶棍的做法就是以这种或那种借口,把只要有可能成为他的危险对手的人都杀死。我的真名是维克多·都郎多太太,我的丈夫是驻伦敦的圣佩德罗公使。他是世上少有的极为高尚的人,我们在伦敦相识并且结婚。不幸的是,默里罗知道了他的卓越品质,于是用某种借口召他回去,把他枪毙了。他事先有所预感,就一个人回去了。他的财物充公了,留给我的是可怜的收入和一颗破碎了的心。后来,这个暴君倒台了。正如你刚才说的那样,他逃走了。可是,许多人的生命被他毁了,他们的亲戚朋友在他手里受尽苦难甚至死去。活着的人是不会罢休的,他们组织了一个协会想打倒这个暴君,一天不成功,这个协会就会存在一天。当我们发现这个改头换面的亨德森就是那个倒台的暴君之后,我的任务就是以女教师的身份打入他家里为同伴的行动提供情况。他没料到,每顿饭都与他一同进餐的这个女人的丈夫,正是被他迫不及待地杀害了的人。我负责教育他的孩子,委以欢笑,时刻等待机会。我们曾在巴黎试过一次,结果失败了。我们迅速地东绕西拐跑遍欧洲,甩掉跟踪我们的人,最后回到这所他一到英国就买下来的房子。”
“但是,这儿也有正义之神。作为前圣佩德罗最高神职官员的儿子的加西亚,得知这个暴君要回到那里去时,便一伙三人带着复仇的火焰正在等着他。加西亚在白天无法下手,因为默里罗防备甚严,没有他的随员路卡斯——此人在他得意的年代叫洛佩斯——在身边,他决不外出。可是晚上的时候他却是单独睡的,复仇的人极易找到他。有一天黄昏,按照事先的安排,我给我的朋友送去最后的消息,因为这个家伙时刻在警惕着,他不断地调换房间。我要注意让所有的房门都开着,同时在朝向大路的那个窗口发出绿光或白光作为信号,表示一切顺利或者行动最好延期。”
“可是,我不知道秘书洛佩斯已经开始怀疑我,我刚写完信,他就从我背后猛扑上来。他和他的主人把我拖回房间,大骂我是一个有罪的女叛徒。如果他们有能力逃避杀人后果的话,他们早就当场用刀刺死我了。最后,他们经过争论,一致认为杀死我太危险。但是,他们决心要干掉加西亚。他们把我的嘴塞住,默里罗扭住我的胳膊,强迫我告诉他们地址。我发誓,如果我不这样做,那么,他们可能早把我的胳膊扭断了。洛佩斯在我写的信上补上地址,用袖扣封上口,交给仆人何塞送了出去。至于他们怎么害加西亚的,我不知道,只知道是默里罗亲手把他击倒的,因为洛佩斯留下来看守着我。我想,他一定是在金雀花树丛里等待着。树丛中有一条弯曲的小径,等加西亚经过时就把他击倒。起初,他们想让加西亚进屋来,然后把他作为遭到追缉的夜盗杀死。但是,在这件事上发生了分歧,如果涉及到查讯,他们的身份会马上暴露,有可能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打击。加西亚一死,这件事就会不了了之,同时也可对加西亚的同伙起恐吓的作用,因此他们不打算那样做。”
“如果不是因为我知道这伙人的所作所为,他们现在都会安然无事的。毫无疑问我的生命好几次都在地狱的门口徘徊。我被关在房里,受到最惨无人道的威胁。他们以残酷虐待来摧残我的精神——请看我肩上的这块刀疤和手臂上一道道的伤痕——有一次,我想在窗口喊叫,他就把一件东西塞进我嘴里。这种惨无人伦的关押持续了五天,我三餐不继,苟且求生。今天下午,他们意外地给我送来了一份丰盛的午餐。等我吃完,才知道吃的是毒药。我像在梦里一样,被推塞进马车,后来又被拉上火车。在火车要开的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生命和自由完全由自己掌握。感谢上帝,我终于逃脱出他们的魔掌了。”
我们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她这番不寻常的遭遇,最后还是福尔摩斯打破了沉默。
“问题刚刚开始,”他说着摇摇头,“虽然我们的侦查工作已经完成,但是,我们的法律工作开始了。”“对,”我说,“一个善辩的律师可以把这次谋杀说成是自卫行动。在这样的背景下,可以犯上百次罪。”
“行了,行了,”贝尼斯高兴地说,“依我看法律还比较健全,自卫和蓄谋诱骗人完全是两码事。不,不,不久我们在吉尔福巡回法庭上看到海伊加布尔的那些房客们,就可以证明我们的正确了。”
然而,这是个历史问题,圣佩德罗之虎受到法律上应有的惩罚还需一段时间。他和他的同伙十分狡猾而且胆大包天,他们溜进埃德蒙顿大街的一个寓所,然后从后门出去,到了柯松广场,就这样甩掉了追捕的人。从那天起,他们就没在英国出现过。大约半年以后,蒙塔尔法侯爵和他的秘书鲁利先生在马德里的艾斯库里饭店里双双被谋杀。有人把这桩案子归咎于无政府主义,但是谋杀者始终没有抓到。当贝尼斯警长到贝克大街看望我们时,带来了那位秘书鲁利先生黑脸的复印件和他所谓侯爵主人的一张图像:成熟的面庞,两簇浓眉和一双富有魅力的黑眼睛。我们并不怀疑,尽管是耽搁了,正义毕竟还是得到了伸张。
“亲爱的华生,这是一桩十分复杂的案件,”福尔摩斯在黄昏中抽着烟斗说道,“我们不能如愿地把它看做简单的事。它包括两群神秘的人,涉及到两个洲,加上我们无比可敬的朋友斯考特·艾考斯的出现,促使案情进一步复杂化了。他介绍的情况向我们表明,死者加西亚足智多谋,有良好的自卫本领。结局是相当不错的,我们同贝尼斯这样优秀的警长合作,在众多头绪中找出要点,终于得以顺着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前进。你还有什么地方不解吗?”
“那个混血儿的厨师回来是要干什么?”“我想,厨房里那样奇怪的东西可以解释一切,此人是圣佩德罗原始森林的生番,那东西无疑是他们的崇拜品。当他和同伙逃到预定的撤退地点时——已经有人在那里,无疑也是他们的同伙——他的同伴曾劝过他把这样一件易受连累的东西丢掉。可是,那是这个混血儿心爱之物。第二天,他禁不住又回来了。当他在窗口探望时,看见了正在值班的警官瓦尔特斯。他一直等了三天,出于虔诚或者说是迷信,他又尝试了一次。平常机警的贝尼斯警长虽然一度在我面前轻视此事,但也终于认识到此案的重要性,所以布置了圈套让那家伙落网,还有什么别的疑问吗,华生?”
“那只撕烂的鸟,一桶血,烧焦的骨头,在那古怪厨房里的所有神秘东西又如何解释呢?”福尔摩斯面露微笑地打开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
“我在大英博物馆花费了一上午的时间,研究了这些和其他一些问题。这是从爱克曼著的《伏都教和黑人宗教》一书中摘出来的一段话:虔诚的伏都教信徒不论做任何重要的事情,都要向他那不洁净的神供奉祭品。在特殊情况下,这些仪式采取杀人祭祀,继之以食人肉的方式。但通常情况下的祭品则是一只活活被扯成碎片的白公鸡,或者将一只黑羊割开喉咙,将它的躯体焚化。”
“所以你看,我们的野人朋友在仪式方面完全是遵循习俗。这真是怪诞,华生,”福尔摩斯添了一句,同时很慢地合上笔记本,“我敢肯定地说从怪诞到可怕之间只有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