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头,白兰德要回到华盛顿去住三个礼拜,葛婆子和珍妮知道他走了后,大家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他每礼拜给她们的洗衣钱,都不会低于两块的,有几次还给她们五块。他这一走,大概没有想到对于她们的经济有多大的影响吧。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们只得熬过日子去。葛哈德的病好得差不多了,曾经到各工厂去找过工作,却没有能够找到一个,这才弄到一个锯木架和一柄锯子,挨家挨户的去找锯木头的活儿。这种活儿并不多,可是他拼命地干,一个礼拜也只有两块乃至三块钱的收入。这收入补凑老婆和西巴轩挣来的钱,他们只够吃面包了。
一直到快乐的圣诞节到来,他们才切实地体会到穷苦的难受。德国人是喜欢在圣诞节铀排场面的。这是一年之中他们那个大家庭的感情能够充分表现的季节。他们很重视儿童时代的快乐,所以喜欢看孩子们享受游戏的乐趣。老头子在对圣诞前的一礼拜,手里锯着木头,心里就常常会想到这些事情。小味罗尼加病了这么长时间,该买些什么给她呢!他巴不得给每个孩子都买一双结实的鞋子,外加男的各人一顶暖和的便帽,女的各人一顶美丽的风兜。玩物,游戏,如糖果,他们以前经常是会有的。想起下雪的圣诞早晨,家中桌子上头没有满满堆着使孩子们称心如意的礼物,他就觉得痛心了。
至于葛婆子心中的感情,根本无法形容,还不如想像它的好。她感觉到非常难受,不敢去跟老头子谈起那个可怕的时节。她以前储存过三块钱,希望去买一吨煤来,这样就不必让乔其天天去捡,可是现在圣诞节即将到来,她就决定好用来买私物了。老头子也有两块钱私房钱,不让老婆知道,心想等圣诞的晚上,到了紧要关头才拿出来,用这个来宽慰那做母亲的心中的焦急。
但是到了圣诞节那天,却很难说他们得到了什么安慰。整个城市都洋溢着节日的气氛了。杂货店和肉食店都扎着冬青树。玩具店和糖果店都摆设得满目琳琅,色色齐备,只要有钱人家的圣诞老公公才会带几样回去的。他家的父母和孩子也都看见了,却使父母们感觉到了不安和焦急,孩子们开始胡乱地幻想。
葛哈德曾经当着他们面不只说过一次。“今年圣诞老公公不是很富裕。他不会送给我们太多的东西。”
可是孩子们虽然贫苦,却没有一个愿意相信他。他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向他们眼睛里看看,看出他们虽然受到了警告,眼睛里冒出来的希望可并没有减少。圣诞那天是礼拜二,前一天孩子们就放假了。葛婆子准备上旅馆工作之前,吩咐乔其要多捡些煤回来,以便能够度过圣诞日。乔春马上就带他的两个妹妹前去了,可是没有东西可以多捡,要用好长的一段时间才能装满他们的篮子,所以直到夜里,他们只不过捡了一点点儿。“你去捡煤没有?”葛婆子晚上一回来就这样问。
“去过了,”乔其说。“够明天用吗?”
“是的,”他回答,“我想应该是够了。”“好吧,我去看看,”她说。他们就拿了灯,一起去放煤的木棚里。“啊,我的天!”她看了之后,大声地叫道:“才这么一点。你得马上再捡去。”“哦,”乔其撅着嘴说,“我不去了。叫巴斯去吧。”巴斯六点一刻就回家来了,正在后房里洗脸穿衣,预备要到城里去。“不行,”葛婆子说,“巴斯忙了一天了。还得你去。”“我不去,”乔其仍旧撅着嘴。“好吧,”葛婆子说,“等明天你没有什么生火,看你怎么办?”
他们回到屋子里,乔其受到良心的谴责,觉得事情不能就这样僵下去。
“巴斯,你也来,”他叫他那正在房里的哥哥。“上哪儿去?”巴斯说。
“去拿点煤来。”“不行,”他的哥哥说,“不可以。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好吧,那么我不去,”乔其仰起头说。“今天下午你干吗去了?”他哥哥厉声地问,“你是整天都是闲着的。”“哦,我去捡过了,”乔其说,“我们找的并不多叫我捡什么呢?”“我想你没有专心去找吧,”那个花花公子说。“怎么回事?”刚替母亲跑差使回来的珍妮看见乔其撅嘴,就这么问。“哦,巴斯不肯捡煤去!”“你下午没有去捡吗?”
“去过的,”乔其说,“可是妈说我捡的还不够。”“我和你一起去,”他的姐姐说,“巴斯,你也一起去吗?”“不,”那青年毫不在乎地说,“我不去。”他正调整领带,觉得有些不开心了。
“没有煤可以捡啊,”乔其说,“除非我们到煤车里去拿去。我去的那个地方就连煤车也没有。”
“那个地方也有煤车的,”巴斯嚷道。“没有的,”乔其说。“哦,别闹了,”珍妮说,“把篮子拿过来我们马上就去,别等太晚了。”其他的孩子都喜欢他们的大姐;大家就把要用的东西拿出来——味罗尼加拿一只小篮儿,马大和威廉拿桶子,乔其拿一个洗衣服时要用的大篮子,打算同珍妮一块把它捡满了,然后两个人抬回家来。巴斯看见珍妮这样热心,心里难免有些过意不去,而且他还是看不起她,现在也替他们出主意。
“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办,珍妮,”他说,“你先带孩子们到八条街,在那些车子旁边等着。过会儿我就去。我到了的时候,你们都别当认识我。你们只说,‘先生,您可以帮我们扔一点煤下来吗?’那时我就爬到煤车上去,多扔些下来让你们装满篮子。你们清楚了吗?”
“好的,”珍妮非常高兴地说。他们进入了雪夜,向铁路的轨道走去。在街道和宽阔的铁路站场交叉的地方,停了许多装满烟煤的车子。所有的孩子都聚在同一辆车的荫庇下。他们正在那里等着哥哥的到来,华盛顿特别快车开到了。那是一辆非常美丽的长列车,里面有几节新式的客座,大玻璃窗擦得非常干净,闪闪发亮,旅客们躺在舒适的椅子上欣赏着窗外的美景。列车缓缓地驶过,孩子们都本能地向后退却。
“哦,这不很长吗?”乔其说。“我可不喜欢做司机,”威廉说。
只有珍妮一个人默不作声,但是对于她,旅行和舒适的暗示是非常有力量的。有钱人的生活是多么美丽啊!
这时西巴轩在一段路外出现了,精神昂扬地大踏步走着,显得他十分的了不起。他的脾气是特别顽强而且十分固执的,假如那时孩子们没有依照他的计划做,他就会装作毫不知情地走过去,不肯给他们帮忙。
可是马大采取当时应有办法,当即孩子气地嚷了出来,“先生,您愿意替我们扔一点煤下来吗?”
西巴轩突然停了下来,把他们细细一看,他真的同他们毫不相识的样子,喊道,“可以,可以,”随后爬上了那辆煤车,从那上面极度快速地扔下许多煤块,一会儿就能够装满他们的篮子了。然后他又装作不愿在这贫民队里耽搁很多时间的样子,匆匆忙忙走过那蜘蛛网似的轨道,不见了。
在他们回家的路上又遇着一个绅士(这回却是真的了),一身时髦的装扮,珍妮马上就认出他了。原来他不是别人,正是那体面的参议员,刚从华盛顿回来,打算要过一个很无聊的圣诞节。他就是刚才引起孩子们注意的那一列快车里面出来的,现在提着他的轻提箱,朝旅馆里去走。当他走过的时候,他似乎认出了珍妮。
“是你吗,珍妮?”他说着,就站住了仔细的规察了一下。
珍妮却比他早一步认出来,嚷道:“哦,那是白兰德先生!”她就放下抬着的篮子,示意叫孩子们一径拿回家,自己却跑到反方向去。
那参议员跟在她的身后,喊了三四声“珍妮!珍妮!”她总是不理会。后来看着没有办法追上她,并且突然地明白过来,要顾及到她那单纯的女孩子家的羞耻,他就停了下来,回转身,决计跟孩子们一道去。那时候,他又产生同珍妮接近的那种感觉,觉得她的身份和自己的身份实在相差很多。他看见孩子们正在捡煤,方才觉得做参议员还是挺不错的。明天这个快乐的假日,对他们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他深感同情地步行前去,不期脚步上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快,一会儿就看见孩子们进入一座破烂的草居。他跨过了街心,到一些雪盖的树的稀薄阴影里去站着。屋后一个窗子里透出黄色的灯光。四周尽是皑皑的白雪。他能听见木棚里孩子们的声音,有一会儿他又仿佛看见葛婆子的影子。过了一会,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穿过了一个旁门。他认出了那个影子,不由的心跳加快,当即咬紧了嘴唇,压住过于兴奋的情绪,然后使劲转过了身子,走开了。
城里的头号杂货店,是个名叫曼宁的开的,他是白兰德的忠实信徒,且一直为跟参议员结识而感到无比的光荣。当天晚上,白兰德到旅馆里忙碌的写字台边去。“曼宁,”他说,“今晚上你可以帮我做一点小事吗?”“当然可以了,是什么事情呢?”杂货店的掌柜说。“我想请你把一家八口过圣诞节要用的东西都准备齐全,要丰盛些——他家里面的成员有父亲,母亲,和六个孩子——圣诞树,杂货和玩艺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一定帮你办到,议员先生。”“你不用管多少钱。每样都多买些。我写个地址给你,”一边说着一边掏出笔记簿来写上了地址。“我很高兴可以为你效劳,议员先生,”曼宁接着说。“你听我说,曼宁,”白兰德没有办法不维持参议员的尊严,所以很认真地说,“把所有的东西马上给他们就送去,帐单子送来给我。”
“乐意得很,”这就是那受惊而心虚的杂货店老板所仅能说的话了。
参议员刚走出店门,忽然想到了他们两老,就又去找估衣店和鞋子店,却因不清楚他们的尺寸,所以盲目定买的各件都可以退换。一直到把这些工作都做完,才回到自己房里去。
“捡煤呢,”他反复地想了又想。“我真是太卤莽了。我不应该再忘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