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社团室出来,透了透气,赵云楷往四楼走去。
综合楼四楼跟高三教学楼有一条链接走廊,这里平时也少有人来,也正因其僻静,不少幽会的情侣,以及艺体班喜欢胡闹躲着抽烟的男生们,都常在这里。
若不是往操场回去实在太绕路,他一般也不会选择走这里的。
综合楼的历史已经很悠久,碎石英楼梯都被脚步磨得光滑,也正因其危险,所以反倒让人走得很小心,这么多年也没听闻出过什么事。尽管只有他一个人在楼梯间,赵云楷还是习惯性地往右走,这些都如同一个个烙印一样,是现代文明的痕迹习惯,是难以祛除的。
事实上,往往说读书还是怎么的,圣贤千言,不如生活中的习惯带给人的根底性深,母严子懦,父慈女娇,在看《菊与刀》关于RB人的论述和研究的时候,赵云楷就很赞同作者的方法。这样区分环境下的人,分析出了他的喜恶惧憎,才能真正意义上地驾驭或对付他。
以貌取人,性格写在唇边,幸福露在眼角。理性感性寄于声线,真诚虚伪映在瞳仁。站姿看出才华气度,步态可见自我认知。表情里有近来心境,眉宇间是过往岁月。衣着显审美,发型表个性。职业看手,修养看脚。
摇了摇头,赵云楷走上楼梯,转角进走廊,却意外地发现了个熟人。
“哟。”
轻轻出声,算是打了个招呼。
走廊窗台边远眺发呆的男生,叫做余惜福,这个名儿就可以看出其父母多半有些敦厚善良的影子。余惜福是开学后一个月才转进来重读的,年龄比同届的都大上一年。
他不是复读生,初中的时候也跟赵云楷有过几面之缘,算是年少风扬的学长,在学校里也当过几次活动的主持人,那个时候跟同年龄的少年基本没多大区别,无非就是更优秀一些。后来家中出事,才退学出去打了一年工,到情况好转,家里认为还是应该读书,他才又准备一番通过了入学考试转回来读了高二。
“嗨,你们这节老师也放了?”
余惜福笑了笑,作平常打了声招呼。
“放了一半吧,最后十分钟语文要抽默写。”
赵云楷走到他身边,双手撑在窗台上,远望落日,余晖金黄地给广厦铺上一层淡淡的粉一样,晕开来有些灼眼,也显得有些热。
其实他跟余惜福并不熟,真正开始接触是他重新入学之后,不过那时候每天都有人接触他,跟他聊在外的经历,学生嘛,对于这些事情,自然比较好奇,也是内心隐隐有种叛逆,自己做不到,于是去问问做过的人的经验。余惜福在外面找的打工是当厨子学徒,到后来也算勉强能独当一面了,跟大家说的也基本都是些工作趣事儿。赵云楷当时也在旁边插过嘴,但频率实在不算是怎么高,因而两人其实并不熟,至于余惜福能清楚地记得自己,大概的确是因为自己长得比其他人帅,更能引起注意和记忆罢了。
自嘲地笑了笑,赵云楷问道:“怎么,找回熟悉的节奏没有。”
余惜福大概之前一直在这里发呆,听到这个问题,眉头稍微有点皱:“恩……还好……说是还好,还是不习惯……怎么说……在外头一年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了,背上担子太重,忙碌的时候又要炒菜又要想怎么弄更好吃要看客人满不满意……要看师傅有没有什么想法得找机会说奉承话交心买烟,跟老板和其他人要保持合适的距离不然容易产生各种矛盾……要想尽办法挣更多的钱打电话问候家里想一想解决办法……要参加其他的技能培训自己下来还要看营养书哪些菜不能混在一起炒哪些一起弄了之后比较有营养价值可以作为卖点……要想怎么拒绝一些要求,如果必须要接受一些不合理的任务,要想怎么拿到最大的宽限,怎么跟老板沟通跟其他人交流……每天忙到晚上基本是头挨枕头就睡着了……”
絮絮叨叨琐琐碎碎,他说到这里,神色有点复杂:“这里……恩,你们太单纯了……这种生活简单得我有点不适应,每天除了学习就是耍,最开始两周我经常整晚整晚睡不着,心里空落落的,又感觉很急迫,又做不成什么事情。后来就拼了命学习,然后其实也很单调……而且,没什么难度……光光学习这个东西,还是太单调了,脑子整个变不过来,出去之后发现好多大学生其实也过得稀烂,有些惨的甚至还不如我,还是有点迷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的样子……学还是要学的……恩……”
余惜福眉头又皱了些,露出个尴尬的笑容,接不下去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云楷何等喜欢跟人抬杠,跟老师辩论,跟小胖墩毒舌,跟张明明传教的人,此刻却不知道说什么,他发现自己的那些好多专业术语,好多书面化名词,在现实面前根本用不上……套还是能套的,只是……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总之很有些无力的感觉,于是也尴尬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励了句加油吧就走过走廊朝教室走去了。
他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本来是被宁嫣那小妮子搞得有点火冒的,这时候那些情绪都消失了,他想了想自己住院的一个月,关于母亲,关于自己,关于哥哥,关于人生的一些想法,他以为自己重新认识了人生,养了一腔浩然气,要在知晓规则的情况下用意气走出自己的一条道路来,但现在他发现自己想得还是有点浅……
这直接导致他的情绪有些烦闷,心不在焉地回教室,心不在焉地回应了张明明的招呼,心不在焉地听老师吩咐拿出纸笔开始默写,直到默写到“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的时候,他才从恍惚间醒了过来,第一时间先检查这篇《过秦论》有没有写错,然后又忽然想到些无关的事情。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给自己和丫头讲故事的时候,讲到春秋战国,七国争雄,丫头就兴奋地表示她是楚,而自己是赵,央求父亲多讲讲这两国的故事。父亲无奈,拗不过两个小家伙的联合,也就开始讲,母亲在昏黄的白炽灯下看自己新衣的针线脚,有没有要改动的地方,那时候家里还有一台脚踩那种缝纫机……
讲到赵人铮烈、讲到朝秦暮楚、两孩子终于忍不住瞌睡,父亲才收起书本,继续开始按计算器工作……
自己是在这样环境下长大的……拿着那些书本和厉语训人,有什么意思呢……真正濡染自己的,是小时那一勺勺克扣下哥哥都极其眼馋,自己大口大口喝,姐姐喝一半,偷偷留下一勺一半塞进哥哥嘴里的鱼肝油,还是那似奶油糖色泽味道,丫头嬉笑着从前桌传给自己,那小时母校发的打蛔虫的药呢……
赵云楷拿着笔,突然整个人松垮垮了下来,眼前的过秦论默写,他看一点的兴致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