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是在第二天天大亮的时候从外面走回来的。据守门的护卫们说,将军回来时一脸铁青,没有跟任何人说话,直接去了马厩,点名要找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
马厩的总管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他带领马厩上上下下的仆人一起守在草料室,一夜都没敢合眼。漫长的等待熬红了他的眼,也灼透了他的心。他不敢奢求将军的宽恕,只求自己的罪责不要殃及到他可怜的儿子。
马厩总管的儿子在小的时候染上了风寒,继而高烧经夜不退,待郎中用尽了各种法子,又请和尚姑子念了百遍经文,孩子的脑瓜依然烧得火炭一般。就在所有人都说回天乏术的时候,他的儿子突然就好了。从病榻上爬起来,蹦蹦跳跳地要吃要喝,那样子好像比生病之前更活波几分。
马厩总管以为是祖宗显灵,喜得合不拢嘴。可还没等他高兴够三天,一个意外的发现令他彻底笑不起来了。儿子的高烧是好了,可人被烧成了傻子,整天只会呵呵地傻笑,高兴了笑,挨骂了笑,吃饱了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还是笑,总之,做一切事情的时候都在傻笑。那些日子,他带着儿子遍访城内名医,可最后的结果令他彻底地绝望了,高烧虽没要了他儿子的命,但烧坏了他儿子的魂。
那时候他已经做好了一辈子养着这个可怜儿子的打算,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有次将军无意间问他:“你这喂马的本事是从哪学来的?”他说是打小从马贩子父亲那儿学来的。将军笑着说:“你这也算是子承父业了,若将来把这本事再传给你儿子,等你老了,就让他接替你给府上养马。”马厩总管苦笑着说;“将军有所不知,我那儿子……唉,是个傻儿!”他本以为将军会安慰他几句后就不再提这事了,没想到将军说:“傻?怎么个傻法?认不认得草料?”马厩总管回答说:“草料倒认得不少,就是小时候高烧烧坏了脑子……”将军又问:“那他听不听你的话?”
马厩总管自信满满地说;“当然听,而且言听计从,这点儿倒比别人家的强些。”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算是有了些许宽慰。
将军说:“听话就好,傻有傻的好处,没有见不得人的坏心眼儿,你就教他喂马,从今后也在府上领一份工钱。”
马厩总管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傻儿子能用这般福气。自此后,他对将军是感恩戴德,在喂马上更是兢兢业业,从无半点儿差池。可谁能想到会出现白鬃马被毒死这样的事。然后,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将军第二天一来到马厩,就点名找到他的可怜儿子单独说话。
马厩总管守在门外,急切地想知道将军找他的傻儿子是为了什么。他心想:难不成将军怀疑白鬃马的死跟自己的儿子有关?这不大可能。虽然儿子也在府上喂马,但只喂几匹无关紧要的老马,白鬃马的马厩都没让他进去过。马厩总管急得头上直冒汗珠,他在门外不住地徘徊,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了他的脑子里:将军会不会是想让他的傻儿子顶罪?这念头一冒出来,他是再也在门外呆不下去了,也不管了什么礼法,直接推开门进去就跪倒在了将军面前,痛哭着说:“白鬃马的死是我的失职,跟我儿子无关啊,将军要责罚就责罚我一个人,放我的傻儿子一条生路吧!”
马厩总管说完话,抬起头一看,他的傻儿子竟坐着将军的旁边,那在平时可是王公大臣们坐的地儿!他忙跑过去拉他儿子下来,说道:“这哪是你坐的地方,别胡闹,快下来!”
将军冲他摆摆手,说:“是我让他坐这儿的。”
马厩总管被将军的话说懵了。他的傻儿子看看他,呵呵地笑了笑,说:“爹爹,你怎么进来了?将军请我喝茶,你也想喝了吗?”
马厩总管疑惑地望着将军,只听将军说:“放心吧,我就是找他来说几句话,你先出去吧!”
马厩总管不敢继续呆在房里,只好告退。大概等了一柱香的功夫,他的傻儿子才从屋里大摇大摆的走出来。马厩总管忙上去拉住他的儿子问:“将军找你干嘛了?”那傻儿子只是一味地傻笑,急得马厩总管直跺脚。他再三追问,也依旧得不到半点儿答案。
至于那天将军跟马厩总管的傻儿子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就是对他一向言听计从的老爹也没有透露半个字,好在这件事随着白鬃马的死一起被淹没进时间的尘埃,从那天以后,马厩的事一切入常,并没有谁因此受到牵连。当然,这件事也成了深藏进将军府其他人心中解不开的迷团之一。
而另一个谜团,是三奶奶的死!
事情再从那个诡异的夜里说起。夫人命护卫绑了三奶奶的身体,可她的嘴却没闲着。什么“将军府里都是一群人面兽心的畜牲,杀人要偿命,恶毒妇人,魔鬼蛇蝎”之类的话从向来高贵冷艳的三奶奶嘴里说出来,着实令人诧异。
夫人脸色难看,过去搧了三奶奶一巴掌,吩咐下人说:“把她的臭嘴给我堵上!”
被堵上嘴的三奶奶确实消停了不少,缩在被子里不住地打颤。夫人问府里的郎中三奶奶是不是得了疯病。那郎中虽见多识广,但对这类疯癫之症也是不甚了解,况且此事重大,他不敢轻易下结论,只好摇着头说:“三奶奶的症状我也不曾见过,得回去查查医术才好定夺。”
夫人点了点头,吩咐众人好好看着三奶奶,不得让她再闹出什么不成体统的事来。
夫人走后,屋里只留下了两个小丫鬟和绑得结结实实的三奶奶。三奶奶渐渐停止了抽搐,她用堵着的嘴配合着脑袋的晃动示意小丫鬟们给她松绑。两个小丫鬟干瞪着眼,心里很是犹豫。她们既怕得罪了三奶奶,又怕她再发了疯病,可当她们看到三奶奶的眼神时,又觉得跟刚才的幽暗不大一样,竟变成了渴求。
一个小丫鬟用商量的口吻对另一个说:“三奶奶大概疯病好转了,要不给松开?”另一个小丫鬟为难地说:“可是夫人吩咐过……”
两个小丫鬟一起看向床上的三奶奶,只见她的两眼中流下了点点泪滴。
一个小丫鬟心软,就说:“三奶奶,您别哭。您看这样好不好,我们给您嘴里塞的东西拿开,可是您不能喊叫,否则我俩就得受罚。您要同意就点点头。”
三奶奶拼命地点头,那模样竟像是乞丐在答谢施舍者,看到两个小丫鬟有点心酸。
小丫鬟轻轻地拿走了三奶奶嘴里的东西。三奶奶如约没有大喊大叫,只是大口地喘着气,小声说要喝水。丫鬟为她端来一碗茶,捧到她嘴巴喂她喝。三奶奶咚咚喝完,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贵族气。她喝完竟客气地对小丫鬟说了声谢谢,这在先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令两个小丫鬟受宠若惊。
可三奶奶接下来的话让两个小丫鬟更加吃惊,只听她说:“你们还认得我吗?我是你们的二奶奶啊!”
两个小丫鬟吓得一哆嗦,赶忙找刚才从三奶奶嘴里抽出的布要再塞回去。可三奶奶突然说:“等一下,我认得你们俩。”她看着一个小丫鬟说:“你是红叶,早些年服侍过夫人,后来调入我房里。你曾打碎过一个花瓶,有婆子要刁难你,是我替你挡了过去,还怕你委屈,偷偷赏了你一件衣服穿。”
那小丫鬟一愣,一腔热泪滚滚地溢出眼眶。三奶奶说得一点儿不错,不应该是二奶奶才对,那件事只有她和二奶奶两个人知道,就连家里的父母她都没告诉。二奶奶生前待她很好,就跟亲姐妹似的,所以她一听到这话,再结合上三奶奶的情况,就知道一定是二奶奶的魂灵附到了三奶奶的身上。
三奶奶说完,转头对另一个丫鬟说:“我也认得你,你曾是小姐房里的丫头。那年你家乡大旱,颗粒无收。你的父母兄嫂来投奔你,你一个人拿不出那么多的钱养她们,心急之下就打起了歪主意,还好被我撞见才没有酿下大祸。”
那小丫鬟一听这话,心里也是一阵难过。二奶奶对她的大恩大德她是没齿难忘,那时候她看见父母枯瘦如柴的胳膊,一时昏了头,悄悄地偷了小姐的一根玉簪子准备拿出去卖了贴补家用,还没出府就被二奶奶给撞见了。可二奶奶没戳穿她,只是私下里给了她很多钱,让她回去孝敬父母。还告诉她说将军府里的东西都有标记,外面人的人不敢收,弄不好还会吃官司。她拿了二奶奶的银子应急,又趁小姐不注意把玉簪子给放了回去,这才免去了一场灾祸。
两个小丫鬟都已经深信坐在她们面前的是二奶奶的魂灵,三奶奶皮囊,可她们不会害怕,因为二奶奶绝对是个好人。
丫鬟们说:“我们信您,您是我们的二奶奶!”两个丫鬟解开了绑在她们的二奶奶身上的绳子,问:“二奶奶,您趁夜里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不舍的东西?”
二奶奶说:“不舍东西没有,不舍的畜牲却有两个。”二奶奶说到畜牲二字时,脸色大变,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似乎想把她所说的那俩畜牲给咬成碎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