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杨韵馨收兵回营，自入并州以来，首战汾水，再战系舟山，皆大获全胜，她心中不胜喜悦。次日，犒赏三军并将军中大小事务都处理完之后，杨韵馨转身来到辜仁恪帐中，辜仁恪正静静地坐在帐中看书。杨韵馨笑吟吟地走进去，坐在一旁。辜仁恪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却并不开口说话。杨韵馨笑道：“慎达，你怎么啦？用你的计策，我军前后两战皆大获全胜，你不高兴吗。”辜仁恪冷冷地道：“冲锋陷阵乃偏裨小将之事，《六韬?论将》有云：为将者需具五材而避十过，勇而轻死乃十过之首。当年长平之战就因为赵军统帅赵括战死，致使四十万赵军群龙无首，全军覆没。你身为统帅，却仅凭血气之勇孤身犯险，倘有闪失，全盘皆输！”杨韵馨在河北武林中素来称孤道寡，就连辈分最高的天泉公王皠在她面前也是毕恭毕敬，从没有人敢以这种语气对她说话，即使是在整个华夏武林中，除了师父马瑞风之外，也再没有第二个人敢当面训斥她，辜仁恪的这番话令她大感意外，可她心里非但不生气，反而觉得甜丝丝的，暗道：“他表面上看起来冷若冰霜，其实心里还是很在乎我的安危的。”她偷偷看了辜仁恪一眼，低声道：“我知错了。”刚才那几句话一出口，辜仁恪立即意识到有些不合适，杨韵馨身为雄踞一方的武林霸主，他自己不过是宝月阁的一个客人，他有什么资格训斥杨韵馨，而杨韵馨这么温言软语的回复他一句，越发使他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他换了一种平和的语气道：“杨姑娘，仁恪愚直之言，如有冒犯，还望海涵。”杨韵馨嫣然一笑道：“金玉之言，何来‘冒犯’二字。”辜仁恪不得不敬服她的大度与体贴。
杨韵馨又道：“慎达，昨夜拓跋绰大败，折兵七八千，如今军威不振、士气低落，我欲乘此良机，四面强攻他大寨，将其斩草除根，可否？”辜仁恪道：“不可，兵法云：‘归师勿掩，穷寇莫追’。如今系舟山在宝月阁手里，他的退路被阻断，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如果你再要逼他，他势必会作困兽之争。昨夜他虽然大败，但其兵力还是你的两倍，他若真要和你拼个鱼死网破，胜败殊难预料。再者，你此次出兵的初衷是抗击外寇、保护百姓，现在鲜卑大营中至少有几千被掳百姓，你若把鲜卑人逼急了，他们会嫌这些百姓是累赘，先杀光营中百姓，再与你决一死战。”杨韵馨道：“那依你的意思，咱们就此罢休，收兵回幽州？”辜仁恪道：“半途而废，功败垂成，那咱们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杨韵馨道：“战又不是，退又不是，如之奈何？”辜仁恪道：“每日轮番派人到他营门口搦战，早中晚各一次，先诱其出战，再徐图良策。”
杨韵馨依计而行，但拓跋绰紧闭营门，并不出战。杨韵馨对辜仁恪道：“今观敌营动静，他们似乎是在等什么。”辜仁恪道：“他们在等东路拓跋猗卢的援军。”杨韵馨道：“昨日翟堂主和卞堂主差人来报，说拓跋猗卢强攻青松谷不下，已挥师北去了。”辜仁恪指着地图道：“拓跋猗卢是想绕过五台山，迂回到系舟山正北面。”杨韵馨道：“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系舟山北有拓跋猗卢，南有拓跋绰，我军就腹背受敌了。”辜仁恪冷笑道：“从五台山那边绕过来，至少有十五日的路程，拓跋绰军中的粮草绝对支撑不到那个时候，到时候他一定会派人劫掠附近百姓家中的粮食，你可以精选几十名武林高手，化装成平民潜伏在百姓家中，待鲜卑人来抢粮时杀死其中一小部分，然后换上他们的衣服，易容成他们的模样，混杂在他们中间潜入拓跋大营，夜间里应外合，在拓跋绰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其全歼，再以得胜之师迎击北面拓跋猗卢的疲惫之旅，可获全胜。”杨韵馨道：“此计甚妙。”
一连数日，杨韵馨令士卒轮番到拓跋绰营前搦战，自己则在寨中与辜仁恪指点江山、谈文论武。辜仁恪学贯古今，几天下来，杨韵馨受益匪浅，而他们谈论得最多的，自然是兵法了，渐渐的，杨韵馨也领悟到了不少用兵之道。杨韵馨也讲一些她出道以来所经历的奇人异事给辜仁恪听，但辜仁恪好像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唯独当她提及师父马瑞风时，辜仁恪就会格外认真地听她讲说，而且辜仁恪总是时不时的旁敲侧击，向她打听一些关于她师父的事情，杨韵馨心中纳闷，暗道：“他怎么对别的事情都漠不关心，但一提到师父就聚精会神，而且他对师父似乎总是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莫非他与师父之间有什么过节。”
杨韵馨又抽空邀辜仁恪陪她对弈，辜仁恪的棋艺神鬼莫测，常常一子落盘，扭转乾坤，令杨韵馨花了大半天心血设下的局成为一张画饼。
第七日上午，杨、辜二人又在营中一边下棋，一边聊天，辜仁恪道：“《孙子兵法》上说：一支优秀的军队应该具备风、林、火、山四个特点。”杨韵馨道：“何谓风、林、火、山？”辜仁恪道：“急行军时，要有风驰电掣之速；缓行军时，要有林木森然之形；攻城略地时，要有烈火燎原之势；据险固守时，要有山岳巍峨之姿。”杨韵馨点了点头，辜仁恪道：“但我倒认为，最能体现一支军队素养的却不在这四者之间。”杨韵馨奇道：“最能体现一支军队素养的是什么？”辜仁恪道：“是它溃败时所呈现出来的状态。没有任何一支军队是可以永远不打败仗的。打了败仗，撤退时最能看出一支军队素养。”杨韵馨道：“打了败仗时应该如何撤退呢？”辜仁恪道：“一般比较常用的方法是，把全军分成若干队，交替掩护。比如：全军分为甲、乙、丙三队，甲队先行，乙队随后，丙队驻扎在原地不动、抵挡追兵；甲、乙两队撤出一段路程之后，乙队站稳脚跟、抵挡追兵，丙队先行，甲队随后；再撤出一段路程之后，甲队断后，乙队先行，丙队居中，如此互相掩护。”杨韵馨道：“哦。”辜仁恪道：“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负责断后的军队能不能守得住阵地，先行的军队能不能有秩序地退出阵地，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候，每个人是不是都能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这是最能够考验一支军队素养的。”杨韵馨点头称是。
正值谈笑风生之际，杨韵馨突然道：“你和孤灵教是什么关系？”杨韵馨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问话最有效果，能迫使对方在不经过大脑思考的情况下吐露真相。当然，她也知道，城府极深的辜仁恪还不至于被她这一句话就问得露出老底，但至少可以攻他一个措手不及，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一些端倪来。不料辜仁恪面若止水，眼睛依旧盯着棋盘，冷冷地道：“没有任何关系。”杨韵馨问得快，辜仁恪回得更快，杨韵馨这一招没收到半点成效。她并不死心，继续追问道：“你那一身旁门左道的邪派武功，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你究竟师从哪门哪派？”这一次辜仁恪并没有回答她，只是以他那种冷峻的目光注视着杨韵馨。杨韵馨立即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问话太过犀利了，她忙收住嘴，柔声道：“慎达，对不起，不过我绝对没有敌视你的意思，你千万别误会。”她顿了顿，续道：“邪派武功威力虽大，但终究是邪派，我以朋友的身份劝你一句，还是悬崖勒马，改邪归正的好。”
辜仁恪道：“武功本无正邪之分，习武之人才有善恶之别。如果名门子弟学了一身正派武功，却到处杀人放火，为非作歹，你能说他是大侠吗？如果左道中人凭借着一身邪派武功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你能说他是歹徒吗？”杨韵馨道：“话虽如此说，可是正邪不两立，你如果当着其他武林同道的面显露这身功夫，难保他们不会群起而攻之。再者，自古邪不压正，你的邪派武功再厉害，终究还是敌不过正派武功的。”辜仁恪冷笑道：“杨姑娘，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邪不能胜正，却不知邪为何自古以来都不能胜正。”杨韵馨道：“那我倒要请教了，为什么自古邪不能胜正呢？”辜仁恪道：“因为历史永远都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谁都不会说自己是邪派，既然胜利者不是邪派，那么邪派就只能由失败者来充当了，所以自古邪不能胜正。”说到这里，他以一种更加低沉的语调阴恻恻地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话听起来刺耳，但却是不争的事实。”
杨韵馨想起陈宁羽曾经说过，辜仁恪是个极其固执之人，看来此言不虚，她知道再怎么说也是枉然，只得作罢。但是辜仁恪工于心计，且亦正亦邪，如果今天不能说服他改邪归正，难保将来他不会误入歧途，倘若有朝一日他真的明珠暗投，以他的武功和韬略，不要说中原四大名剑，恐怕就连师父也奈何不了他，那么他必将成为华夏武林的第一大祸害，必须早作良图。于是，杨韵馨道：“慎达，我求你一件事。”辜仁恪道：“什么事？”杨韵馨笑道：“你先答应我。”辜仁恪道：“你先说是什么事。”杨韵馨道：“你先答应我。”辜仁恪冷冷地道：“我辜某人从不轻易许诺，因为我必须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杨韵馨这一招曾多次用过，尤其是对青年男子，这一招几乎是屡试不爽的，可是偏偏碰到辜仁恪就不灵了。辜仁恪指了指棋盘，道：“该你下了。”杨韵馨本来是想要辜仁恪答应她，不做任何危害武林的事，但是碰了这么一颗钉子之后，她也不知道是该继续往下说，还是继续下棋，茫然不知所措……
就在此时，忽有探马来报，言在滹沱河一带发现拓跋猗卢部鲜卑军，离系舟山仅剩一日路程，杨韵馨“噌”的一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惊道：“什么，来得这么快！”她忙对蒋晓菲道：“快，传我军令，火速集结人马，准备北上迎敌。”蒋晓菲应了声“是”，刚要出去，杨韵馨又将她叫住，回头看了看辜仁恪。辜仁恪指了指棋盘，道：“该你下了。”杨韵馨道：“你还有心思下棋，想不到鲜卑军行军速度如此之快，仅用了八天就走完了十五天的路程，如之奈何？如之奈何！”辜仁恪嘴角上又现出一丝冷笑，杨韵馨道：“你笑什么？”辜仁恪道：“你慌什么，不是还有一天路程吗，等他到了再说吧，咱们先把这盘棋下完。”杨韵馨无奈，只得坐回座位继续下棋。辜、杨二人又下了几个子，辜仁恪才以他那种平板的语调道：“为将者，当临危不乱，处变不惊，你未见敌军一兵一卒就自乱阵脚，还没开战已先输了一阵。”杨韵馨低声应了句“哦”。辜仁恪继续道：“眼下拓跋绰的两万大军就在我们的正南面，只要我们营中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闻出味儿来，倘若你弃营北上迎击拓跋猗卢，拓跋绰必会从南面掩杀过来，到时候我军腹背受敌，必败无疑。”杨韵馨道：“我们是否可以虚张声势，假装全力攻打拓跋绰大寨，吓得他只敢死守，不敢出战。”辜仁恪摇摇头道：“欲盖弥彰，拓跋绰一眼就会识破这个小花招。”杨韵馨以一种不安的目光望着辜仁恪，期待他继续说下去，辜仁恪道：“为今之计，只有以不变应万变，每日照常轮番派人到他营门口搦战，系舟山大寨内的旌旗既不增，也不减，一切照旧，不要让拓跋绰察觉出有任何异常。”杨韵馨道：“那拓跋猗卢那头怎么办？”辜仁恪道：“拓跋猗卢部长途奔袭，必然疲惫不堪，今夜你选八千人从后门秘密出营，到系舟山之北摆开阵势，明日等拓跋猗卢大军一到，以逸待劳，可获全胜。杨姑娘，这一局你又输了。”说到这里，他在棋盘上放下一枚棋子，杨韵馨一看，果然又输了。
是夜，杨韵馨留马清、曹开两位堂主驻守大营，自己率八千人趁夜悄悄出营，翻山越岭，次日清晨，来至系舟山北面。此时，鲜卑人尚未到来，杨韵馨命众人就地休息，并取出随身干粮饱餐一顿。辜仁恪低声对杨韵馨道：“等鲜卑军到了之后，你让他们先休息一刻钟左右再战。”杨韵馨奇道：“为什么？”辜仁恪道：“乘人之危，胜之不武。”杨韵馨道：“你这岂不是宋襄之仁。”辜仁恪笑道：“你照我说的做就是了，保证这一仗能打赢。”杨韵馨知他是个谨慎稳重之人，没有十成把握不会说这样的大话，便点了点头道：“哦，我知道了。”
正午时分，正北方尘土冲天，拓跋猗卢大军杀到。杨韵馨命左右列成阵势。少时，两军相迎，宝月阁一方先有探马出列，大叫道：“请对阵主将答话。”拓跋猗卢纵马而出，杨韵馨拱手笑道：“拓跋将军，幸会。”拓跋猗卢还了一礼，杨韵馨道：“贵军远道而来，必然疲惫不堪，我宝月阁乃仁义之师，不欲乘人之危，不如贵军先休息片刻，待养足了精神，再一决胜负不迟。”拓跋猗卢心道：“江湖中人不谙兵法，不知以逸待劳攻我个措手不及，反而跟我讲起仁义来了，战场上哪有仁义可讲，既然你这么大度，我求之不得。”他向杨韵馨拱了拱手，道：“如此，就多谢了。”于是传令军士，就地休息。
约一刻钟后，宝月阁探马又出，大叫道：“休息多时矣，请开战。”两军又复列成阵势，杨韵馨鞭梢一指，宝月阁一方分四路向鲜卑军阵地冲杀过去，交战不到两刻钟，鲜卑军伤者十之四五，溃不成军，拓跋猗卢见败局已定，只好率军朝正北方退去，鲜卑军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杨韵馨在背后穷追不舍，两军一直战到初更时分，拓跋猗卢仅率百余骑死命冲杀，得以走脱，仓皇逃出雁门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