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4年的灵城,深秋时分,一场暴雨吞噬了这个南方小县城。
城北奚家,奚老爷子绷着脸端坐在大堂上,手里攥着一棵人形树根,树根一尺来长,灰褐色,上半部分圆滑无比,下半部分长满细小如同毛发的根须,远远看去像是一棵老人参。奚老爷子把这棵人形树根紧紧地捏着,额头上不停地冒出豆大的汗珠。
一炷香的时间,奚家老二急匆匆跑进来叫道:“太爷,这次生了,真生了。”
奚家老爷子紧绷的脸放松了许多,他把手里这棵人形树根放到一边的桌子上站起来快步跟着奚家老二往产房走去。听到新生婴儿的哭声,奚老爷子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步入产房立马叫奚家老大把婴儿给他抱抱。
“这孩子命苦,也不知道能活多久。”奚家老大把婴儿递给奚老爷子的时候放声大哭起来,他一哭,他的老婆,婴儿的母亲春花也忍不住抱头痛哭。这孩子整整在春花肚子里面待了十个半月,每次想出生,却总是让人虚惊一场。几乎所有人都将他视为怪胎,奚家老大甚至想用药把他给堕了。
“先生出来看看,我也许能让他活下去。”这还是奚老爷子一个月前的话,这话让大家将信将疑。老爷子发话,大家也不敢造次,经过产婆的多次努力,十个半月后总算是顺产。奚老爷子抱着光溜溜的婴儿,婴儿没有再哭,而是对着老爷子傻笑。老爷子微微一笑将婴儿背过来,盯着婴儿屁股看了一眼,说来也奇怪,婴儿屁股那儿有一块血红色胎印,这块胎印和寻常见到胎印不大一样,它看上去像是一只抱头蜷缩着的猴子。猴子很生动,手脚、脑袋、身躯、尾巴……活灵活现,看得老爷子开心无比,低声喃喃着:“是他了,是他了,奚家有救了。”
“快把神木拿来给我。”奚老爷子洪亮的声音把屋子里的人吓了一跳,机灵的奚家老二快步跑到大堂那边把人形树根抱过来递给奚老爷子。
把婴儿还给还在哭泣的奚家老大,奚老爷子接过人形树根,嘴巴里面念念有词,他从口袋里面拿出一把金色的小刀,拿着小刀在中指戳了一下,血滴出来的时候他把血滴在了人形树根上面。人形树根顿时散发出一层红色的色彩,老爷子眼疾手快,小刀已经在树根上雕琢起来。奚家的人不理解,一个个呆呆地看着。没多久,奚老爷子手里的人形树根变成了一只蜷缩着小身躯的猴子,猴子活灵活现,感觉会动似的,奚家人啧啧称奇。
奚老爷子口吐鲜血,他将雕刻出来的猴子递给奚家老大说:“照顾好它,孩子会没事的。”
“太爷……”奚家老大更心急奚老爷子的身体。
“拿着!”奚老爷子怒斥。
奚家老大只能接过人形树根雕出来的猴子,奚老爷子继续吐着血说:“这是孩子的本命猴,甲申年,奚家有后,夏祖灵光,倍感恩泽,夸父神猴,佑我奚氏……”
奚老爷子特别激动,说着说着血不停地喷出来,身体也渐渐虚弱起来,最后人已奄奄一息,话也接不上,看上去就快要走了。
奚家人一个个哭了出来,纷纷跪在奚老爷子跟前,躺在床上的春花知道自己孩子保住了性命,泪流满面,哽咽着对奚老爷子说:“太爷,给孩子……孩子……取个名儿……”
“灵石……灵石……猴……”奚老爷子说完身子一挺,断气了。老爷子最终还是走了。奚家人只听到“灵石”二字,那个“猴”字完全被淹没在一片恸哭声中。
我叫寒一川,算是个傩雕师,我师父叫奚灵石,他是个哑巴,很多人都说我师父不是哑巴,但他就是个哑巴,跟在他身边已经十六年了,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一句话。我和他之间的沟通基本是靠眼神和肢体语言。我四岁大的时候被师父从灵城郊外的一棵老槐树下捡回来,与其说他是我师父,不如说他是我老爹。
师父是个很厉害的乡间傩雕师,他手艺非凡,雕刻出来的傩雕作品,无论是傩戏面具还是木雕家具、傩柱、龙柱,只要是他亲手制作,无一不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我师父在灵城一代特别受欢迎,城里的傩雕会还邀请他出来做荣誉会长。可惜我师父是个淡泊名利的人,他热爱傩雕却不希望靠傩雕赚钱。
灵城这个小地方,傩文化流行,“傩”这种东西起源于何时,说法众多。“傩”这一神秘而古老的汉字,对于现在的很多人来说已相当陌生,但自商周以来的三千多年时间里,“傩”几乎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从驱赶猛兽到驱鬼逐疫,从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到祈福请愿、治病去灾,从皇宫到民间,均有出现并有记载。
我们灵城,城内“五里一将军、十里一傩庙”,傩庙林立,每逢丰收节庆之时,城里会举办傩舞大会,这种时候,我们傩雕师就可以大捞一笔了。近年来,傩雕开始受人追捧,傩雕已然成为我们这里最能拿得出手的特产。
城里还出现了一条傩雕街,到这个街道里面随便走走,傩雕艺术琳琅满目,赤黑面相瞪眼怒视的武将,白面朱唇善良秉直的文相,粉面俊俏帅气的生旦,慈祥和蔼的老者,青面獠牙的凶神妖魔……令人眼花缭乱。
在灵城里面,想要做傩雕师,你就得拜祖师爷,谁是祖师爷呢?傩雕行里最厉害的人,谁是我们灵城傩雕的翘楚,自然是我师父。我师父虽然住在乡下,但他的名字在灵城妇孺皆知。可惜我师父与世无争,“祖师爷”的名头被隔壁村那个猪头三自诩“傩雕第一人”的王旭东给抢走了。王旭东和我师父一个辈分,凭着“祖师爷”的名义,他发家致富了。说实在话,我有点儿嫉妒人家,可惜师父对此置之不理,他总说,傩雕这玩意,不是谁都能玩得好的,自己做好自己就得了,甭管别人赚了多少钱,娶了多漂亮的娘们儿。
师父的话,我自然得听着,因为我师父那么受欢迎,除了他精湛的傩雕手艺之外,他还懂得傩巫,这年头,找他消灾解难的人非常多,疑难杂症对我师父来说小菜一碟,辟邪驱邪我师父一样在行。在行里,大家都尊称我师父为“六道公”,至于“六道公”是啥意思,我并不是很清楚。我虽然跟师父生活了十六年,但对于师父,我了解得并不多,他的过去如何,他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过,可能是因为他是个哑巴,解释起来费劲,我也不好意思多嘴。有一次,城里的官吏来找我师父,师父不想出风头,人家盛情之下,他只给他们留了一张字“傩源于猴,猴生于石。”当时,谁也不明白这话,大多也只能扯到《西游记》上面去了。
在我们灵城,傩戏面具人物神态古朴,雕刻精巧,特别注重人物性格的刻画。色彩以金、红、黄、黑、白为主。当然,也有不上色的裸色面具。傩雕师用夸张与写实相结合的手法,按人物性格要求,以刀代笔,综合浮雕、透雕、圆雕、线刻等技法,雕刻出栩栩如生的众神、妖鬼形象,讲究“男将豹眼圆睁,女将凤眼微闭”、“少将眉一支箭,女将眉一条线,武将眉如烈焰”等。说实在话,我跟在师父身边那么久,见过的傩戏面具不计其数,“十二兽”、“百鬼”、“武将文相”、“天神地仙”等等,唯独没有“猴”这一类角色。我问过师父傩与“猴”的关系,师父倒头就睡了。
我师父有个命劫,这是我三天前发现的,三天前,南山镇的一个药师找到了我师父,药师名字叫田三奇,他登门拜访我师父,一见面就告诉我师父南山镇有一种怪病,他想让我师父去瞧瞧。药师治不了的病,医生治不了的病,他们总会跑来问我师父。我师父一般也不会轻易答应,就好像我师父不会轻易答应去做什么傩雕会会长一样。
师父是个磨磨唧唧的慢性子,心情好他就跟着走一遭,心情不好,他会告诉别人自己生病了,走不动,人家只好把患病者抬上门来。田三奇说南山镇有怪病,师父面无表情地坐着,田三奇只好把具体事情说出来:“老爷子,我遇到这事,只怕你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事特棘手,要不然我也不会亲自来找你老人家。”我在一边想,“你这不是废话吗?”田三奇继续说,“十天前,我的药庐来了个病人,年纪三十来岁,脑袋肿得像颗猪头……”
“猪头?”我插嘴一句。
“不错,确实和猪头一样,脑袋肿得比寻常人的大一圈,眼睛鼻子嘴巴都让肿出来的肉淹没了,远远看着跟个大南瓜似的。我还是头一遭遇到这种情况,你说这人是被马蜂蛰的吧!谁有那么傻把脑袋朝马蜂窝里面塞呢?”田三奇说。
我看了一眼师父,师父还是没有任何表情,我问田三奇:“他自己去你那里的?”
“怎么可能?他一个堂哥送他过来的,我后来问了,这人名字叫鲁大头,从小脑袋就不大,所以他老爸给他取了个大头的名字,他老爸估计也想不到他现在真的成了大头。鲁大头的脑袋变大的时候他正在睡觉,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醒来把全家人都吓坏了。他堂哥带着他到处寻医求药,可惜一直治不好,别的医生只能给他开开消肿的药膏药贴,因为要是内服,药灌不进去!”田三奇说到这儿,我愣了一下,问,“那他怎么吃饭,他居然没饿死?”
“这点儿我也奇怪,你说他吃不下饭喝不了水,他居然一点事也没有,这件事不只这点儿奇怪。我问鲁大头,脑袋这么大,有什么感觉没?我的意思就是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说没有哪里不舒服,一切都挺好的,他还说他能看得见我。”
“他看得见你?”我吃惊了。
“对,我叫他描述我的样子,他如实回答了,你们千万别觉得我在吹牛,我说的都是事实,反正鲁大头这个人,他自己脑袋变得猪头一样,他却浑然不知,依旧能像平常一样生活,说实在话,如果不是他堂哥押着他来,他估计都不会看大夫,他坚称自己根本没事,脑袋一点也不大,他和平常一样没半点变化。你们说说,这事稀奇吗?反正我是治不了。”田三奇说完叹了一口气。
师父干咳一声,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地敲起来,他思考的时候都喜欢动动手指头。田三奇问我师父:“老爷子,要不你走一趟,我敢说这病除了你老爷子之外没人能治。”
“你也太看得起我师父了吧?”我在一旁笑道。
田三奇瞥了我一眼,说:“你师父的能耐我还不知道吗?花石村奚灵石老爷子在灵城的口碑自然不需要我多说了,外面的人一直传老爷子能走阴间通鬼神,邪门的事对老爷子来说简直就当放个屁。”他说到这儿,我忍不住说:“你别费这些花花口舌了,我师父听不惯。”
田三奇朝我师父看去,问:“老爷子,你不能见死不救吧?”
“鲁大头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疑惑地问。
田三奇摇摇头叹气说:“鲁大头不吃不喝那么多天一点事情也没有,脑袋肿得像猪头也没有半点疼痛感,五官都被肉挡住,他一样没事,初诊的时候,我也觉得他并无大碍,只是……昨晚我去看了一下他,替他把脉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脉搏变得很虚,有阵子感觉都快没脉搏了,如果脉搏没了,他跟死人有啥两样?表面上看着没点事,其实人已经快死掉了。”
“你的意思是鲁大头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吗?”我问。
田三奇说:“这个我也说不清楚,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种事。”
我扭头看着师父,恳请道:“师父,要不你去看看?”
师父他摇摇头,跟着长叹一声,他似乎不想去,我心里有些窝火,但又不敢撒野,只能对田三奇说:“我师父他看来去不了,你还是回去吧!”
“等一等。”田三奇突然叫道,“还有一个事……”
我问:“什么事?”
“鲁大头这个病它……它能传染,据我所知,这几天下来,自从鲁大头染上这个怪病之后,他那条村子无论男女老少好多都跟他一样了,这事比瘟疫还可怕。那个村子的人,没有被感染的已经逃得差不多了,村子里面只剩下这些顶着猪头脑袋的人。老爷子,你如果再不去看看,这事只怕会越来越严重……”田三奇说到这儿,师父伸出右手中指在桌子上敲了三下,我朝田三奇笑道:“师父他答应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