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么一说,高庸涵将盛世衰亡前后的几件大事通盘想了想,于当中的情由大致有了判断。盛世衰亡的起因是目桑携灵气失踪,如今看来,多半和须弥山中的灵山碎片有关,而拓山遇害,则是目桑失踪一事的延续。至于后来的曲江会盟,以及重始宗一系列举措,更像是有人有意在背后搅局。
“是了,如果一切变故的根源都在须弥山,都在万仙大阵,事情似乎就明朗得多了。”高庸涵心中默想,一面听那人讲述种种匪夷所思的秘闻,一面与自己所知的东西相互印证,以求能探寻出其中的真相。
“自从祖师爷留下了那些记载,我们精铸鬼工便开始秘密寻访万仙大阵的阵眼所在,三、四百年下来,多少有了点收获。说实话——”
说实话,精铸鬼工的人很有自知之明,他们从来没有独占阵眼仙器的念头,尤其是看了燕孤斋传回的讯息之后,更加不敢妄自尊大。他们的目的很简单,仅仅只是想要获取万仙大阵内的灵气,以助修行。因为从玄元宗或者重始宗那里得来的灵气,不过是杯水车薪,实在指望不上,唯有打万仙大阵的主意。
万仙大阵神秘莫测,方位飘忽不定,兼且机关重重凶险万分,精铸鬼工又没有法阵图,要找出阵眼所在谈何容易。总算黄天不负有心人,历经前后数代人的努力,终于在紫竹潭这里找到了突破。其时已是天历九一零年前后,距今不过四十余年,离燕孤斋仙去已有四百多年,其间所耗费的人力可想而知。此时,精铸鬼工宗主之位业已传到旷凭阑手中。
旷凭阑此人天生谨慎,自知以精铸鬼工的实力,根本无法与那些大派相比,为了不至惹出祸端,并未急于动手,反而耐着性子做了大量的准备。等到一切准备妥当,旷凭阑只带了两名最亲信的门人,凭借精巧之极的机关,避开葬梦以及阴魂的耳目,顺利潜入紫竹潭深处。根据燕孤斋留下的指引,利用先前所制的机关,布下了一座法阵,以期能开启一条通往阵眼的通道。整个过程都十分顺利,可是到了最后一步,却出现了一个谁都意想不到的状况。
兴许是天意,又或是命中合该有此一劫,就在通道堪堪显露之时,从西方遥远的天际射来一道极强烈的灵光,登时引发了护持仙阵的反击。猝不及防下,随行的一名弟子被卷入通道内,旷凭阑也险些丧命。事后,尽管他极力掩饰,紫竹潭发生的异变还是传了出去,引来究意堂、拙木台以及天机门等大派的关注,甚至连诡门都派人前来探查究竟。迫于压力,旷凭阑不敢再有任何动作,只能等事态平息下去以后再做打算。但是那一道凌厉的灵光,却是要查的,谁曾想这一查之下,吓得他竟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什么事,居然能令旷先生失色?”火螈对三十多年前那件事记忆犹新,听到这里心中一动,插嘴道:“莫非,那道灵光是焚天坑异变时发出来的?”
“尊使说得极是,正所谓无巧不成书,刚好赶上了焚天坑异象!”那人脸上突然露出一种惊恐,又夹杂着几分厌恶和疑惑的神情,看上去说不出的古怪,沉默良久才缓声说道:“眼看就要成功,却功亏一篑,宗主自是大为不甘,于是专程赶到焚天坑一探究竟。然而——”
旷凭阑心思细腻眼光敏锐,往往能从一丁点的蛛丝马迹,便推断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实是当世一等一的智者。为了查明实情,他不惜耗费数日,将焚天坑表面仔仔细细地搜索了一遍,终于得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结果。从收集到的线索中,他找到了和燕孤斋记录几乎完全相同的法力波动,尽管这股法力波动极其微弱,但是仍可断定,其源头正是出自贝叶宝鼎!
“你说什么?”高庸涵失声道:“焚天坑异象,竟是贝叶宝鼎引发出来的?”
“千真万确!”那人没有半分犹豫,斩钉截铁道:“起先,宗主也不敢确认,反复印证了三次,才得出这个结论,那是绝不会错了!”
“嗯!”高庸涵深深点头,心想以旷凭阑的眼光和学识,加上燕孤斋对贝叶宝鼎的了解,这件事十有**是真的,随即想起一事,不禁自语道:“这么说,狐晏已于三十多年前就再度出山了,莫非所有的变故,都是狐晏所为?”
“这个么,我不敢乱说,但是,”那人一顿,跟着重重说道:“所有的变故,所有的纷争,都是在狐晏出山以后才发生的,其中倒底有什么联系,高帅有以教我?”
高庸涵并不作答,摇了摇头续道:“后来怎么样了,你继续说。”
旷凭阑发觉此中内情后,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将此事烂在胸中。这么做的原因有二,一来会暴露燕孤斋和丹鼎门之间的恩怨,徒增纠纷;二来狐晏的威名太盛,不是精铸鬼工所能惹得起。虽然守口如瓶,他还是知道自己无意中惹上了极大的麻烦,故而深居简出,几乎不再露面。哪知即便如此,仍无法置身事外,目桑失踪后不久,就被找上门来的究意堂暗算,中了凤如醉的醉魂丹,从此受制于人。
起初,旷凭阑以为究意堂所为,图谋的是万仙大阵阵眼内的仙器,后来才知并非如此,在凤羽族背后另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为了精铸鬼工上下数百弟子的安危,他忍辱负重,对交代的事情不曾有半点敷衍,时间一久自然取得了一定的信任。而暗地里,他密令历山等人则想方设法,套取内中详情。直到究意堂开始对东陵府下手时,历山等人才略微接触到一些较为核心的机密。
终于说到历山,高庸涵心情颇为复杂,忍不住看了历山一眼,却见他目光呆滞,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知道他是因为苏妙淼的死而心灰意冷,不觉生出了一丝悔意,扪心自问:“莫非是我太过急躁,以至于冤枉了他?”跟着又摇了摇头,暗想:“王爷死于他手,总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即便错也错不到哪里去。”
“历山师侄打听到,究意堂背后有一个大人物,被人称作‘天尊’是也。”
“天尊?”高庸涵猛然回想起巨灵岛上的一幕,当时,隐约听见众人称呼丹意时,也是用的这个尊号,眉头一皱道:“难道是丹意么?”
“正是!”那人声音一低,迟疑着说道:“听我们宗主说,丹意若不是狐晏上身,便是与狐晏有着极深的渊源,否则,不会在他身上也能感觉到贝叶宝鼎的气息。”
“啊?”这话犹如晴天霹雳,高庸涵容颜大变,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诧异。他早已练就了宠辱不惊的气度,可是在听到这句话时,也无法掩饰心中的震撼。转念又想起月驮琅等人对丹意的评述,以及杜若对他的品介,一时间只觉得长久以来困扰不已的疑问,刹那间全都迎刃而解。“我有八成的把握,丹意就是狐晏,狐晏即是丹意!”
“高帅既然这么说,一定有你的道理,总之这件事上面,历山师侄出了不少力。”那人极力为历山开脱,而历山仍是充耳不闻,无动于衷。
“嗯,”高庸涵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转而问道:“那么东陵府的事情,又是怎么一回事?”
“东陵府的事颇为复杂,简单说来主要有三点——”
第一,究意堂不知从何得知了紫竹潭的阵眼所在,为了能完全控制紫竹潭,就必须得将紧邻的东陵道纳入辖下。第二,戟天神针的名气太大,加之东陵王府地宫宝藏的传言,怎不令人动心?第三嘛,则是大衍国覆灭,东陵道孤掌难鸣,此时不取等于是坐失良机。有此三点,加上丹意的暗中授意,和蕴水族上善楼的争功,究意堂才敢明目张胆地对东陵道下手。
那么历山在这当中,起的是什么作用呢?
漫说是修真界,即便是普通百姓,想必都知道“东陵府双杰”的大名。叶帆老成持重,凡事皆能替百姓着想,是以威望极高;高庸涵勇武过人性情豪迈,在军中声望之高不做第二人想。如果贸然出兵,东陵道上下数百万军民定会齐心协力抵御外侮,到时就算和蕴水族联手攻克东陵府,自身的损失也绝不会小。而况如此大张旗鼓的举动,不要说会招来天机门等修真同道的反击,一旦紫竹潭的秘密泄露出去,都是个极大的麻烦。于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历山。
定计之时,历山与叶帆、高庸涵二人交往已有几年,三人性情相投,极为相得。以历山在东陵府的特殊地位,正好可以作为内应,里应外合将打了个一应人等一网打尽。只要除掉叶、高二人,再扶持一个傀儡过渡上几年,东陵道自会变成凤羽族囊中之物。至于历山肯不肯听命,全在旷凭阑一句话,只需凤如醉施法催动醉魂丹,不由得历山不听话。
这在历山而言,实在是极度痛苦、万难抉择的事情,踌躇着不愿意答应,却不想究意堂提出了一个更加无耻的威胁。凤羽族对东陵道势在必得,如果计谋行不通,就只有硬来,哪怕为此和人族全面开战也在所不惜。他们以东陵府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为条件,逼迫历山就范,否则大兵压境,城破之日就是屠城之时。
历山性情中略带几分阴狠,说实话,即便是数十万百姓的性命放在他眼前,他也不愿为此出卖叶帆和高庸涵。倒是究意堂的另一个说法,使他心生迟疑,而后不得不答允下来。究意堂再次进逼,单独把叶帆和高庸涵的家人提了出来,说一旦擒下必然将他们炼制成血侍傀儡,让他们生生世世都不得安宁。几番思量再三考虑,历山终于下定决心,觉得只有应承下来,才有机会见机行事。
果不其然,在剧变当天,历山表面上拼得很凶,实际上却给叶帆、高庸涵留出了一条生路。只是后来事到临头别无选择,兼且叶帆萌发死志,才有此令人扼腕叹息的结果。
“好,就算你有苦衷,我问你,”高庸涵深吸了口气,看着历山缓缓问道:“当日为何不提前示警?”
“你是在问我么?”历山终于恢复常态,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高庸涵,反问道:“我师父命悬一线,我若是出言警告,他老人家一定性命不保。换作是你,如何选择?”
“好,这一点先撇开不提。”高庸涵想了想,这的确是两难的选择,点点头厉声问道:“我问你,事发后为何不放王爷一条生路,并且还要赶尽杀绝,灭他满门?”这一点是最不能容忍的,一提起来,高庸涵就是一肚子的怒火。
“嘿嘿!”历山一阵惨笑,将当初如何通过铁笛传讯,又如何与叶帆联手出其不意地击杀羽焚星,继而叶帆如何伤重不治,自己又是怎样眼看着地宫坍塌,不得已退回地面的经历详详细细讲了一遍。最后才说道:“我若不是将王爷家小处死,如何取信于究意堂,如何保住东陵府数十万百姓?如何能瞒过凤羽族的耳目,又如何能保住王爷的骨血?”
“你说什么?”高庸涵猛地跳将起来,一个箭步冲到历山面前,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凑到他面前大声问道:“公子还活着?”他口中的公子,便是叶帆唯一的幼子,东陵府之变时不过才两岁多。
“我若保不下公子的性命,死后有何面目再见王爷于九泉之下?”说到这里,历山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悲苦终于爆发。违背良心出卖朋友,事后被人百般辱骂而不能辩解,时刻背负沉重的压力,以及苏妙淼受自己连累而香消玉殒,种种委屈统统发泄出来,忍不住放声大哭,“高大哥,我实在,实在是不想弄成这个样子!”
到此地步,高庸涵方知自己真的错怪了历山,以至于酿成无法挽回的大错。回想起以往的点点滴滴,再看到历山哭得如此伤心,鼻子一酸也掉下泪来:“这些年可苦了你了!”
两人抱头痛哭,这一哭直哭得天地动容,江海同悲。哭声渐歇,高庸涵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为误杀苏妙淼之事向历山告罪。历山心中难过之极,却以自己做错在先怨不得别人,两人又是一通大哭。只可惜误会虽得以解除,却留下了终生难以磨灭的遗憾,除了感叹造化弄人之外,惟有相互安慰相互勉励了。
“公子现在何处?”待心情平复之后,高庸涵急切问道。
“我怕他遭逢不测,将他悄悄送到帘川一个寻常百姓家里。那里有我特意布置的机关,十余年来一直都没有出现异动,应该算是远离是非,安然无恙。”
“那我就放心了!”高庸涵长舒了一口气,续道:“我还有一个疑问,你们冒险闯到这里,是为了传说中的仙器么?”
“是,说来不怕你笑话,我也想借助仙器,尽力使周遭的人能少受点欺凌。”历山自嘲般苦笑了一声,接着说道:“那醉魂丹好生厉害,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把我师父折磨的奄奄一息。所以我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法子,以化解我师父体内的剧毒。”
“这件事我或许可以帮忙,”高庸涵沉吟着对火螈说道:“天宿,如果到时我办不到的话,就将旷凭阑先生带到这里,你再帮忙瞧瞧?”
“你一句话的事情,何必客气?”跟着朝历山四人拱手道:“可恨我受制于此,不能和你们同行。不过,以后你们若是想进来汲取灵气,尽管来就是了,这里反正由我做主。”
“多谢上使!”那三人喜出望外,连连向火螈道谢。
到了这一步似乎也该分手了。火螈与高庸涵依依不舍,相互约定日后相见;而葬梦却是空欢喜一场,惟有寄希望高庸涵的地府之行。至于历山等人则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有高庸涵和火螈帮忙,旷凭阑所中的剧毒祛除有望,而且还多了一个进入万仙大阵修行的机会,伤心的则是苏妙淼的离世。
令高庸涵最感愧疚和放心不下的,还是历山。历山聪慧无双,性情却有些偏执,似乎对苏妙淼的死始终难以释怀。瞧他的模样多半会消沉一阵子,高庸涵惟有重重拜托那三人多加照顾,而后相约一年后在紫竹潭会面,届时同来的还有旷凭阑。
与火螈、葬梦以及历山等人道别之后,高庸涵抬眼看着天外浮云,回想起十三年前的那一天,恍若一梦。然而和梦唯一不同的,就在于所有的事情,不可能再有机会重来一次。如果真有这个机会的话,结果还会像现在这样么?
(第七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