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塑金身难称雄
当我们把历史的指针拨回到公元1559年,让我们把历史的镜头聚焦于中国东北的一个偏远山村,那里,恰如若干年后的史书记录,正悄然地凝聚起一团缥缈的紫气。
明朝嘉靖三十八年(公元1559年),这年冬天,群山环绕的赫图阿拉寨(今辽宁新宾境内)遍地银装,像往常一样沉浸在一片寒风料峭的静谧之中。
这时,从当地一户人家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紧接着混杂进一个雄壮的欢笑声。镜头循声而去,透过门扉:这是一户奴隶主贵族的家庭,卧室里进进出出忙活着一些下人,偌大的床榻之上凌乱地躺着一个疲惫而面带笑意的女人,接生婆满脸堆笑地站在一边,威严的一家之长托起一个新降生的男婴乐不可支地哈哈笑着。他把美好的祝福都许向这稚嫩的生命,希望他日后智慧,骁勇,心怀壮志,给他取名“野猪皮”,乳名小罕子。
这个新生命小罕子就是这本书的主人公,紫气东来所预示着的神话,拨动历史弦脉的手指的主人,后金政权的创建者,百姓拥戴的老罕王,大清王朝的奠基人,被后世尊奉为一代君王——清太祖爱新觉罗·努尔哈赤。
结果决定性质。如果不看几十年后的结果,谁也料想不到这个静悄悄来到世间的孩子竟会那样地伟大。很多事情都是不会有结果的——对,没结果,开开花就够了。而一旦结了果,那就需要花点心思回头再粉饰一番之前的含苞待放时。
草根一旦成名,首先要做的就是昭告天下所有其他草根:我并不是草根!这在白手起家的帝王身上尤为重要。一个神话的崛起,免不了神秘色彩的遮羞:英雄不看出处,帝王不能没有出处!
努尔哈赤一生戎马,只顾着骑在马背上打啊打的打天下,可能无暇顾及,也可能为人低调,根本没有想到回头去文饰渲染一番自己的身世。后来他的子孙接过手来,稳定住了格局,管辖了大片疆土,统治着一个有着五千年文明的民族,坐拥了权力的巅峰。这才入乡随俗,随着五千年的文化“俗”了一把。
怎么个“俗”法?
封建社会讲资历,重出身:伯仲叔季,立长不立幼。一个一穷二白的草根,昨天还和我平起平坐,一夜之间,这就爬到了我的头上?这让那些同为草根的人情何以堪?情不堪,心不愿,当然人心不服。不过,往好处看,草根的成功是为逆袭树立了榜样:看到没?像我这样干,你就能干出大事业。我的成功,可以复制!
但是,作为帝王,这种榜样作用万万树立不得:一山从来不容二虎!
那怎样才能化解这种心理,避免这种模仿?
塑金身!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把人从头到脚地包装起来,把整家子祖宗十八代都包装起来。
于是就有了努尔哈赤神奇的出身。
众所周知,一般情况下是十月怀胎,然而据《清史稿》记载,努尔哈赤的母亲却是怀了十三个月的胎。
秦始皇的母亲十二个月怀胎生下了秦始皇,努尔哈赤比秦始皇还多待了一个月。这是天降奇才的表征,以显示他的与众不同。但是从医学角度来说,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以为这样就算了?不。这只是对努尔哈赤个人的包装,接着开始进行对他祖先的包装。怎样的包装才到位?那就是把一切过去的、模糊的印象都推到神秘的、不可知的领域。神学也是这样,把结点都交给神灵。你要争?找神灵争去!
相传很久以前,有仙女三姐妹来到长白山附近一潭人间仙境似的湖里戏水,一只神鹊飞来,衔着一枚红色果子,飞落在她们放衣服的岩石上,把果子留在了三妹佛库伦的衣服上,清啼一声便飞走了。
三仙女上岸穿衣,佛库伦一眼就看到了留在衣服上的红色果子。她反复地观看,不忍丢弃。她拿着不方便穿衣,放下又怕沾污,于是把它含在了嘴里。但一不下心,果子滑进了肚里。顿时感到下身沉重,如千斤坠体,怎么也飞不起来。大姐和二姐检查了一番三妹的身体,说:“这是天授妊娠于你,你产后再回去吧。”说完告别佛库伦,飘然而去。
没多久,佛库伦就产下一个男婴,取名布库里雍顺,姓爱新觉罗——这就是努尔哈赤的祖先。这个男婴落地便能开口说话,几天就长大成人。佛库伦把吞果怀孕的来龙去脉都讲给了他,叮嘱道:“你是上天的后裔,天意指示你平息暴乱,安邦定国。你就往那儿去吧。”说完让他坐进佛库伦造的木船里,顺流而下。佛库伦凌空而起,飘然升天。
布库里雍顺漂流到一处人烟聚集的地方,弃船上岸,凭借自己出众的外表和拔萃的才能,平定三姓之乱,被当地民众惊为天人,很快被推举为首领,建立后来被称为“满洲”的国家。
这一竿子就捅到了很久以前,久远到年代都无法考证。
能考证才怪!说了是传说,当然就是不想告诉你时间。省得你哪天吃饱了撑得想去调查一番——因为传说多半经不起调查。
这样的塑金身法,是屡试不爽的一种手段。历史上的伟大人物,没有这样的金身根本不好意思称伟大。为了证明这是权威,我再列举几个权威:
黄帝的母亲附宝野外祷告时被雷击中,全身麻痹,因而有孕,怀胎二十四个月,在五彩祥云、百鸟朝凤的瑞兆之下,生下黄帝。
炎帝的母亲任姒看到天空金光万丈,一条巨龙腾空而下,身体感应,怀孕,二十个月后产下一个红球,裂开后里面坐着炎帝。
舜的母亲握登梦见一道绚丽的彩虹冲天而起,惊醒后发觉身体有孕,生下了舜。
禹甚至不是从母亲肚子里出生的。禹的父亲鲧因治水不利等原因被处死,尸体长久不腐烂,天帝惊恐,派勇士祝融用吴刀剖开他的身体。这一剖,就蹦出了禹。
商朝始祖契的母亲简狄野外沐浴时,看见燕子(当时叫做玄鸟)飞来并在她衣服上产下了一枚五色彩卵,她穿衣时捡起来含在嘴里,误吞下肚,因而怀孕,破胸产下契——这契的出生与努尔哈赤祖先的出生是不是有着异曲同工的妙处?
周王朝始祖后稷的母亲姜嫄,履巨人脚印而怀孕,生下后稷。
……
塑金身就是有这样的效果,虽然大伙儿明知道镀在身上的不是真金,但是看着这一身的金光灿灿,看得久了,也就宁愿相信这是确确实实的了!
谎话说一遍听着还是谎话,当说第一百遍时听上去就是真话了。所以,政治家说谎从不脸红。他们的话,无论真假,在他们权力的驱使下,过不了几天就都是真话。
又有写历史的御用文人,手握一支金不换,不求流芳百世,也不求文采传世,只求能讨皇帝开心,安安乐乐地度过这辈子。怎么个讨好?直接歌颂皇帝?那奉承的嫌疑大,弄巧成拙反倒令皇帝烦厌。不如赞美皇帝的祖先,不露声色地讨好皇帝。
但凡是人,一说到自己,难免会警觉起来。但如果说的是自己的前辈,相隔有几代的,那这警觉就不那么重了,又能自然而然地联系到前辈与自己的关系,因而这赞美在自己身上也氤氲开来。
于是《清史稿》就出现了这样的形象,大约史官在梦中见过:太祖(努尔哈赤)仪表雄伟,志意阔大,沈几内蕴,发声若钟,睹记不忘,延揽大度。大致就是说努尔哈赤仪表堂堂,志向高远,很有内涵,声音洪亮,记性很好,有领袖气质。
努尔哈赤雪里生,血里走,水里去。来得冷冷清清,走得轰轰烈烈,去得清清淡淡。他或许想不到,走了那么久,后世还是不断有人叨扰,热热闹闹。
后世的热闹,一点也安慰不了努尔哈赤出生时的冷清。
几经折腾的家族
前面提到了关于努尔哈赤祖先的传说,发生在很久以前,到底有多久呢?翻阅各种史料,没有明确的答案,只能说关于他祖先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夏商周时期。
现代史学家一般认为女真族与东北最早的民族——肃慎有着密切的渊源关系,而肃慎从舜禹时代开始和中原有联系。周武王时,肃慎朝贡,并臣服于周。
由于当时女真族没有自己的文字,也就没有自己历史的记录。甚至连努尔哈赤的姓氏,至今也还是一个谜。
我们不用过分抓着这些源远流长、查无实据的民族历史不放,把它留给考据学家吧,我们总不该抢了别人的饭碗。
可以肯定的是,女真族在中国历史上几经沉浮,不断地循环着兴盛——衰亡——兴盛的局面,就像现在股市里流传的一句话:冬天之后必是春天,夏天之后就是秋天。
照着这个风水转盘循环地转,努尔哈赤家族在女真的历史上有显赫,有没落,就像市场价格一直围绕着商品价值上下波动。恰恰在努尔哈赤父亲这一代处于没落的时段,这对于整个家族而言没什么,但对于处在这个时间段的具体的家族成员来说没落的凄凉感不言而喻。
努尔哈赤的出生是冷清的,像窗外的大雪,只顾无声地下,从没有人来问津。
儿子出生,父亲毕竟是高兴的,尤其是郁郁不得志的父亲。于是父亲把自己的一腔宏愿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
在努尔哈赤的家族史上,有详细记载的人物是从他的六世祖开始的。
六世祖猛哥帖木儿曾经打遍辽东无敌手,应明成祖朱棣的招抚,受封建州卫指挥使,后来猛哥帖木儿所部从建州卫中析出,将全族从斡木河南迁至奉州(今吉林南辉发河流域),另置建州左卫,猛哥帖木儿任建州左卫指挥使,后升为建州左卫都督。
猛哥帖木儿位高权重,家族强盛,人口众多,女真各部纷纷前来归附,每次听从猛哥帖木儿号令前来议事的女真各部首领多达50人。努尔哈赤家族一时风光无限。
与此同时,辽东开阳(今开原)的杨木答兀屠城掳掠,裹胁开阳军民千余人,逃窜至斡木河。明朝廷下令追捕,杨木答兀纠集古州女真(七姓野人)300人围攻明军。生死存亡之际,猛哥帖木儿率部500人前来营救。杨木答兀落荒而逃,却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土重来,带兵800人,杀得明军和猛哥帖木儿措手不及。最后猛哥帖木儿与其长子权豆战死沙场。次子董山被俘。
后来董山被赎回,与叔叔凡察意见不合,发生了卫印之争。明廷正式将建州左卫分为建州左、右卫,任命董山为建州左卫都指挥,后晋升为都督同知;凡察为都督同知,掌管建州右卫。左尊右卑,这样看来,董山是更被朝廷重视的。
这建州左、右卫都指挥使是个什么样的官职?
首先解释下“卫”。明朝军队编制实行“卫所制”,军队组织分卫、所两级,类似于现在市、镇的关系。其中卫设指挥使,统领兵士5 600人。卫所归各指挥使司都指挥使管辖,各都指挥使又归中央五军都督府管辖。
所以建州左、右卫都指挥使就相当于现在的建州左市市长兼军区司令和建州右市市长兼军区司令,管军事,管民政,是建州当地的最高军政长官。
都督为中央军事长官、大军区司令。明朝以后,为加强皇权,大都督府改为五军都督府,各都督府设左、右都督,下设都督同知,位从一品,协助管理辖区的都司、卫所。
“晋升”是相对朝廷而言的。官品在名义上提升,实质上在中央、在建州的权力、地位没有丝毫变化。
成化三年(1467年),董山乘建州卫督指挥使李满柱和建州右卫凡察年迈之机,强起而兼管三卫,颇有统一建州女真之势。
在一次朝贡时,董山受到锦衣卫都督佥事(都督佥事,即军事首长的助手)武忠的大声斥责,刀戟相向,他忍住怒火,回去后便开始造反。明廷打着谈判的旗子,骗董山进馆驿,以“屡掠辽东人畜”为由,斩杀董山及随从,然后发兵5万,伙同朝鲜,血洗建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