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之限最后一天,国师在昭怙厘里造大势,把整桶整桶的白牦牛血泼到那块圣石上,又燃起大堆松枝点火除秽,一阵乌烟瘴气之后,再出现在民众眼前的圣石上完好无损,没有任何不详的怪异征兆。民意终于平息下来,而殷璞连很聪明地向民众公布说既然都是神的仆人,这信神和鬼两种信仰如果在王城中对峙会违背神的意愿,不如和平共处,一同向神传达意愿,也可昭示车师对于信仰的大度包容。
陵修再一次觐见了女王,觉得她跟之前比眉眼里多了点平和温良。看来有个男人帮她打理国家政事让她轻松了不少。
“你来的正好,虽然你们这一趟去凝英山什么解决之法也没找到,不过还是给我带回来了延龄草和常坚冰,算是功大于过。并且我要告诉你,谈判的事已经有着落了。”
“您是去和且末交涉了吗?”
“你们去凝英山的这一段时间,我派人带了厚礼去且末王城见他们的王。当然,且末国大权的王名存实亡,主要是去见那个游奕宫的日照神去了。”
“日照神?”
“你不知道吗?他利用信仰实则掌握了且末的政权,据说他手下有一支暗杀部队,叫鬼面众。这个你应该有所了解吧?”
“听说过。”陵修想起魆鹿来,他说他曾经是隶属于那样一支部队里的。自己还真是不该放他走啊。
“鬼面众完全沿袭了拘弥武士的套路做法,都是黑衣蒙面,手持弯刀的绝顶高手。他们的存在本就是绝顶机密,整个中土都甚少知道这样一支部队的存在,不过我倒有些了解。最高统领有三个,分称为三个天神。最高统帅是日照神,号称是妙毗天,此外是夜猎神,号称是湿婆天,此外还有一个女天神,护灵天女,号称吉祥天。不过据我所知,夜猎神似乎销声遁迹了很长一段时间了。那个日照神利用信仰统治且末,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愿意为他献上自己卑微的躯壳,又不知有多少男人想要加入他率领的那支暗杀部队。”
陵修记住了这些话,但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我给那个日照神送了男女各五十名,年龄都不超过十二岁。他应该觉得还不错,就派人和我们谈了谈,你说的那个殊羯的确和他们有关系。”
“是吗?”
看着陵修有些震惊,女王继续说下去。
“那些人也没透露太多,只是承认说,的确是他们借给殊羯一支暗杀部队刺杀你的父王于座的。既然杀你父王的都是一些女人,你能想到都是那个吉祥天调教的吧。那些人我劝你惹不起最好躲开。我可不敢拿我的军队去赌,那些人为了自己的天神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
“您为我们争取到了一个谈判的机会了吗?”陵修心下觉得有些空落,他觉得自己应该算是有些筹码和力量了的,但是一了解到还有这样一个强大组织的存在,觉得自己简直不堪一击。
“殊羯差人送给你一封文书,他要你去且末和他谈判。”白帛尸梨从台上拈起一封文书递给陵修。
陵修的手微微发抖,他用双手接过女王纤纤玉指中夹的薄薄一封文书。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曾经孤单无依的时刻,在空旷萧瑟的河岸,一无所有,只有看着亲人一个个死在自己的面前却无能为力的回忆,他质问面前的黑衣人:“你是来杀我的吗?”那人回答:”不,正相反。我是来帮你的。”
可是现在没人来帮他了。
“你要想好,他没给你留多少犹豫的时间。时间就定在下个月朔望,你好好考虑一下。”
“我会去的。”陵修低头说道。
“皇子,现在不是你逞强的时候。你现在去不觉得自己是羊入虎口吗?”
“如果我这次不敢去,那我就再也没有再和他对话的资格了。”
女王看着他微笑起来。“有点胆子。既然你决定了。我会尽我所能给你帮助,陪你去且末的部队我也会给你挑一支最好的。如果他们不用歹计,你的安全是没有问题的。”
“谢陛下恩典。”陵修向她跪下。
“你也是要当王的人,不要再随便向别人跪下了。其实你倒是比我自己的儿子强多了,但是我奉劝你一句,你还是太过张扬,一个能当王的人可能能力不如别人,但是在拉拢人和任用人上面倒是毫无保留。记住,别人可能不比你聪明,但是他们会比你更加懂得人心。”白帛尸梨站在这个向她跪拜的少年面前说。
“谨遵陛下教诲。”陵修说完默默退了下去。
沙迦和乐姬儿在幽闭的宫廷里变着法打发日子一天天过去。听乐姬儿讲精绝王城,讲那石头宫殿下的孔雀河,上面飘着蓝色绿色的水草和睡莲,将夏至日的水上集市和冬日的积雪。沙迦因为从小居无定所,还不是很明白她的这种思乡之情,但是想想魆鹿好像又知道了那种感情,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寄托又被分开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爱上的男人绝对是不一般的,世上没人能改变她的这种信仰。
现在没人会摸着她的头要她睡觉了,她睁着漆黑的眼睛看着窗外的月光,觉得时间随着月色慢慢流淌过去。终于撑不住睡着了,临睡前还许下一个要在梦里见到他的愿望。
奥伦在军营里历练一段时间终于回来了。他这次来是和沙迦告别的:他得陪陵修一起去且末。
“我们真的不能走吗?”沙迦叹了一口气。其实在哪里生活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她没有看到那些贵族人的奢靡生活就想入非非的虚荣心,也觉得自己不缺什么,自由自在地在草原和旷野上生活才是她习惯的也喜欢的生活。她觉得吃穿用度这些东西够用就好,什么东西靠自己劳动而来,从地里长出来或是和别人交易而来都挺好。因为那样“自然”,别人无缘无故送她东西那才叫不自然。
“毕竟他是我们的朋友啊。”奥伦说。他在军营里这些日子之后好像变得沉默了许多,也不再逮着沙迦跟她讲大道理了。
“他的朋友就跟流水一样……”沙迦小声抱怨着,她仍然对于陵修放走魆鹿一事耿耿于怀。
“就当帮哥一个忙,我们很快就回来了。”奥伦拍拍她的肩。
“你跟我客气什么……”沙迦看着他走开,心里希望有天可以报答他,他为自己做了那么多。希望她永远纯真,不要沾惹上世俗风尘的哥哥。
乐姬儿仍然不理会陵修,但是陵修将要出发的前夕回房时看到自己的案几上摆着她的那块蝴蝶形玉佩,这玉佩两块可以合拢并成一个,陵修认出来这个就是乐姬儿的。只是另一个被他送给沙迦了。
看来是希望这块玉代替自己陪着哥哥吧。陵修看着它微笑起来。
清冷的冬季,陵修一行人离开车师,向且末而去。
这夜,天上一轮血月。满月的月华竟然是血红色的。
车师的宫殿就笼罩在这片血色光芒之下。
清冷无人的宫宇之中,高高的廊柱投下长长的阴影。花木鬼影浮动。
一个白衣皓影,穿过宫室来到阴森禁闭的后宫。就像是飘荡在这宫殿里的鬼魂。
而另一个穿黑衣的鬼魂盯住了她,尾随她,看她到底要去哪。
他的手指划过宫墙,带着长长的影子缓缓跟随着她。那双眼睛里毫无温度,那是看惯肮脏的一双眼睛,盯着那个苍白娇弱的背影,想知道她是否也同样是怀揣龌龊的思想。
门廊上摆满枯萎的海棠和绿柏,一片片枯萎的叶子躺在冰凉的黑色磨石上,黑衣鬼魂静静避开那些枯萎的叶子,天上大片的云彩遮住了月亮。他完全潜身在黑暗中。
那个脆弱而精致的瓷质花瓶就放在拐角,他藏身在那之后,一些零碎的话语传出来,就像是黑夜中鬼魂的轻叹。
风声起歇着,那些话语断断续续。
似乎夹杂着一个女孩的喘息,她很愤怒,但是多么无能为力。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你杀不了我的,好好想想,你没必要自己动手。”
“你怎么不去死?”
“嫁给那个皇子,我死只是你一句话的事。”
“为什么我要听你的话?”
“不是我,小乐,你哥哥也是这样想。”
“告诉你,不可能。”
“不要继续这样下去了,你要把自己逼疯吗?但是你把自己逼疯了,事实仍然是这样。你没有别的选择。”
“你杀了我吧!”她歇斯底里起来。
他紧紧抱住她,一阵短暂的沉寂。只能听到女孩低低的、不成串的啜泣声。
“一切都是三个字而已,但是我只能对你说,忘掉吧。”
月亮从云海中慢慢显露出来。光影变幻着,一个人影投射在门廊上,他们一瞬间如惊弓之鸟。
“谁?”他问道。
一瞬间,那个人影又隐埋在黑暗中。很快,远处传来指甲划在宫墙上的响声。
一阵阴冷的笑声在长廊中回响,就像是鬼魅的嘲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