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任由这学期以来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一幕幕地闪过。
先是漫长的雨季姗姗来迟,然后宿舍里的人一个接一个早早地各奔东西。我再次因为自身的处境感到惶惑起来,生活平淡如水,一切都显得那样的循规蹈矩,既不会让人心跳加速,也不会让人冒出奋力一搏的念头。
当我以为时间的城堡即将在一呼一吸之间一分一秒地腐化凋零时,陈默拿出了穆泽的信。
在之后的一个个深夜里,我在黑暗的包围中触摸着信上的文字,如同看见黑暗的河水中浮动的一个个航标,并任由它们依稀地将我引向陈默那未曾开放的世界。然而那个世界对我来说终归只是一步之遥,却又始终无法触及。
于此同时,陈默终于放弃了曾经的梦想,这个梦想其实早在几年之前就已经开始瓦解,只是直到现在才不得不作为事实接受下来。
如果一个人丧失了奔跑的能力会怎样?我试着用辩证的方法乐观地去看待这个问题,如果一个人只知道向前奔跑又会怎样呢?
但是陈默的举动让我不明就里,既然已经停了下来,又为何锲而不舍地向速度的临界发起冲击呢?陈默没有告诉我他的答案,这也许是他仅存的执著,我无法加以干预。
随后,小雨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之中,即便她不是早已在曾经的某个地方认识了陈默,这样一个女孩依然让我感到怦然心动。
当她坐在球场边远远地看着我时,当她在秋日的暖阳中与我并肩行走于街头巷陌时,当她说出故事里的那个人其实就是她自己时,当她在寂静的睡梦中轻轻地握住的我右手时,我都从未有过地心跳不已。
她将往事静静地埋于心底,却依然可以坦诚地叙说;她将哀愁淡淡地凝于眉目之间,却又总能恬淡活泼地一笑而过。
我甚至就像陈默所说的那样开始将美好的幻想围绕着她去展开。我开始想到了以后,想到了从未去想过的未来,因为在这个女孩的身上,我依稀看见了还有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
然而就在这时,陈默偏偏又踏上了前往临洲的旅程。
窗外的风景在飞速地后退,一座座村舍,一片片树林,一座座高耸的户外广告,一排排巨大的输电线塔,一切都在飞速地后退,唯有我们在飞速地向前,如同飞速地驶向终点。
而事实上,我却并不知道前面究竟有些什么在等待着我。
这不是我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旅程,但这段旅程却让我备受煎熬,我委身于陈默的身体里,忽然感到莫名地无所适从,无法伸展,亦无法凝聚,一如困于黑暗的箱子里在黑暗的河水上随波逐流。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穆泽不是也在信中描述过类似的感受吗,我暗暗想到。
我看着陈默,陈默像是沉入了梦境,他的样子看上去比我想象得要平静许多,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在意。
是这样吗?还是他已经知道了将要发生的事情,仅仅是在故作镇定呢?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预感到某种改变将要发生,我开始后悔踏上了这段旅程。
晚上七点半,天色已黑,汽车缓缓地驶进车站,车门刚一打开,十来辆红色的电动三轮便如同外面的冷空气一般拥了过来。
陈默坐在位子上等其他乘客都下了车方才起身,从拉客的三轮和讨价还价的声响中挤出去。车站的出口连着通向高速的马路,马路上车满为患,陈默站在路边,看着车灯汇成的长河一阵恍然。
若干个小时之前,我还在江南的都市,而若干个小时之后,我已身处千里之外一座默默无闻的小城。
如果按此标准将时间换算成里程,那三年又等于多长的距离呢?我在心中默算,连绵的数字盘旋了一圈又一圈,如同圆周率般没有个尽头。
这时一辆三轮停到跟前,一个脑袋缩在黄大衣里的老头打开车窗说:“去哪块?”
“往这边走是不是就到中大街了?”陈默往东指了指。
“是中大街。”老头哈着气应道,“去哪块啊?”
“临洲中学。”陈默说。
“十五块钱,正好顺路回去。”老头说。
陈默转身要走。
老头开着三轮跟上去说:“要不就十块钱,不是顺路才没这个价。”
陈默摆了摆手兀自往前走。
老头在后面叫道:“六块坐不坐,打的最少得八块钱!”
陈默走得不紧不慢,即没有回头叫那个老头,也没有打车的意思。在我看来步行闲逛一番未尝不可,毕竟事情只在明天,而且不见得就会发生。
在落得失望之前时间还算充裕,与其直奔目的地,还不如好好看看这座只在信里出现过的小城。
然而眼前的这座小城实在让人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更没有如同穆泽在信中所说的那样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魔力。
一样暗沉沉的夜空,夜空下一样的灯火长街,长街上一样的匆匆行人,唯有路灯灯箱上醒目的城市标语,让我确信自己踏上的是一块从未到过的土地。
一座座高耸的吊塔矗立在局促的长街两旁,一座座水泥城堡正在巨幅广告的包围中拔地而起,狭长的街道上车辆川流不息,横跨长街上方的霓虹灯桥闪烁不定。
夜幕已然降临,但白日的躁动和不安却仿佛依然没有停歇,一种无形的张力弥漫在空气中,驱使着这座小城一刻不停地扩张与膨胀。
这就是穆泽信中所说的那座安静的小城吗?我暗暗想到。
如此向东走了大约四十分钟,第五个十字路口出现在眼前,两座崭新的商业广场对角而立,各式店铺一应俱全,明晃晃的灯火透过橱窗照着外面攒动的人影,广场的大屏幕上正一起播放着气势宏大的地产广告。
南北走向此时正亮着红灯,路口处聚满了等待的行人,人群中有人昂首看着闪烁的大屏,有人茫然地看着前方。
待到红灯变绿,东西方向的涌动戛然而止,南北方向的人们匆忙向前,快速地奔向远处的夜色之中。
陈默左右确认了一下,然后折向北走,穿过一座桥,喧嚣的气氛渐渐隐去。又走了大约一刻钟,陈默折向一条东西走向的狭窄水泥路。
水泥路上坑洼不平,裂缝四溢,路上也少有行人,路灯有一盏没一盏地亮着,照着街道两旁正处于拆迁之中的成片民居。
绝大多数的房屋已经化作一片灰色的废墟,唯有少数几栋还孤独地矗立在夜幕之中,昏黄的亮光从偶尔的几扇窗户里透出,更多的窗户则是黑漆漆的一块,像是一个个山洞一般。
如此整条街的断壁残垣,我记得自己仿佛只在《兵临城下》的电影中看过类似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