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夏天,我在电话里拒绝了父母为我安排相亲的男孩子,理由是我不愿意离开北京回老家生活,我和他没有未来。
我妈打电话数落我,见我无动于衷,便叹了口气说:“你为什么不愿意回来?北京就那么吸引你?”
我在电话这边涎着脸,笑嘻嘻地说:“老许,这个嘛,你不懂。”老许气得挂掉了电话。
其实,彼时彼刻的我也没有想明白,北京究竟有什么吸引我,让我甘愿做候鸟、南北两地地飞,也不愿长久地离开。
我并不属于这里。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得越久越明白,我只是外地来的蝼蚁,在城市边缘的罅隙里生存,以卑微的姿态热爱着这座城市,而不见这座城市伸开双臂热情欢迎并且毫无保留地接纳我。
总是有那么多人热爱北京,爱这里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爱这里的高楼大厦、日新月异,爱这里的笙歌艳舞、美女如云。这里的酒是甜的,如蜜。
同样,也总是有那么多人厌恶北京,厌恶这里的你追我赶、刀光剑影,厌恶这里的高产量、高负荷,厌恶这里的低收入、低血糖。这里的房子,是贵的,是不发光的金子。
记得在某个骄阳似火的中午,我和我的同事一同去国展赶一场书会。三环路上,堵车,拥挤的车厢里,有压迫空气的滚滚热流。开车的同事大哥因为赶时间,开始暴躁,砸着方向盘,学着《北京人在纽约》里姜文高昂的语调喊:“北京,我操你妈!”
一瞬间的大快人心,长久以来的辛酸隐忍,都在这里了。
与一座城难以割舍的缘分,就好像人和人之间的气味相投,一旦全情投入,便无法抛开。这一点,在N城生活了一辈子的老许不会明白。
老许和老沈都不喜欢北京。这个不喜欢,甚至达到了厌恶的程度。2012年初夏,二老不远千里来参加我的婚礼,暂停北京,我去西站接火车,准备带他们回我小家住一宿,第二天再一同赶往东北的婚礼现场。北漂的南方妹子嫁北漂的东北爷们的故事轰轰烈烈上演。正准备迎接亲友团的祝福时,却被远道而来的爸妈狠狠泼了盆凉水——这是一场不被家长看好的婚姻。
这事儿得怨我。老许在从北京去东北的二十六个小时的长途火车上一直唠叨的内容,我总结为:如果我不是嫁给一个东北男人,如果我的婚礼定在北京举行,如果我当年不来北京,不,退一万步讲,如果我一直在N城生活然后嫁给一个N城的男人,那就根本用不着他们一路舟车劳顿从南到北地折腾,只为参加一场并不那么如意的婚礼。
上述的那几个“如果”,只是老许一厢情愿的想法。现实情况是我冒着初夏的烈阳从河北的燕郊赶到北京的西站时,我的爹娘——老沈和老许正提着、拖着、拎着大大小小的行李袋,站在西站的出站口伸长脖子等我。我的目光扫过已经苍老得有些驼背的老沈,再掠过撇着嘴等得一脸不耐烦的老许,便久久地停留在他们身边的行李袋上。其中有一只巨大的蛇皮袋里鼓鼓囊囊地装着不明物体——很难想象这样重的行李,老沈是怎样从N城一路扛过来的,我不由得一阵心酸。
我亲热地叫了声“爸!妈!”,然后顺手接住老许手里的一只行李袋,说:“妈,这里头是什么东西,这么重?”老许连忙回答:“给你表姐捎来的泡菜和腊肉,还有你爸来之前非要把家里养的几只土鸡给宰了,拎过来给你补身子。这里,还有几十只土鸡蛋呢。”
“在电话里不是说好了吗,不让你们带任何东西,就怕你们路上辛苦。”我皱着眉头,带着老许和老沈往前走,走到路口连忙招手叫出租车,想打车到国贸,再从国贸坐车回燕郊。
出租车一辆接一辆地从眼前飞过,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才恍然大悟:西站里头有专门的出租车站,出了站,在路口根本打不到车。
行李太多,我不想再折回去,于是想往前走一点,碰碰运气,没准能够遇到空的出租车。老许和老沈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跟着,像怕走丢了似的。没想到走了好几个路口,离火车站越来越远,却一直没打到车。天气又燥又热,使得我心烦意乱。其实我这种烦乱,有一部分是因为对爸妈的愧疚。这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常年积压在内心,说不清道不明。
打车无望,只好带着他们上了一辆大巴,一路晃晃荡荡从丰台区经过宣武区,最后路过天安门广场的时候,我把老许和老沈叫下了车。
我一心赶路,根本无心带二老看风景。走过天安门时,我遥遥一指,对老沈说:“爸,那就是天安门。”老沈边走边凝视着我手指的方向,一脸的若有所思,随后便跟着我钻进了地铁站里。一路折腾,到达燕郊时已是晚上六点。我们一家三口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放下行李,在家楼下匆忙吃了个饭,歇息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再从北京搭火车前往东北的婚礼现场。
就这样,这次的经历直接影响了老许和老沈对北京城的看法。离开北京时,老许撇着嘴说:“北京到底有什么好的?出门坐车不是累死就是挤死。你说你,当年不听我话,非要倔着性子往外跑,大老远跑到北京,嫁了个更远的男人不说,买个房子吧,还买到了河北,你说你到底图什么……”
我知道我说不过老许,只能双耳自动屏蔽她的话,省得闹心。倒是身旁的老沈有些意犹未尽。“走那么快,天安门还没来得及看呢。”
老沈回N城之后,偶尔还会在电话里念叨着这次匆忙的北京之行,说好不容易去了趟首都,却没有去过故宫,或多或少是一种遗憾。我许诺,等来年,再把他和老许接来北京,好好带他们在京城玩一玩。
从小受儿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的熏陶,如老沈一样的“天安门情结”,初到北京的我也曾有过,来北京安顿下来后,首先是去了天安门看了升国旗敬国礼,就差没有站在广场上拍一张“到此一游”了。
没来北京前,把天安门想象得格外宏伟壮丽、气势恢宏,当自己站在人流如织的广场上,真切地注视着眼前这座承载着历史的城楼时,发现晨光中的城楼就像一位垂暮之年的老者,以深沉的目光注视着脚底的芸芸众生,有种参透生死、一切尽在掌握的庄严、苍凉意味。而在这位老者面前的我,渺小、倔强,年少气盛的眼里有着对命运的不甘。
我喜欢在岁月中沉淀了无数故事的人,更喜欢在时光的尘埃里深藏无数故事的城市。这也是我选择在北京生活的一个原因。
北京,这个历史悠久、底蕴丰厚、海纳百川的大都会,每天都有无数天南地北的打工族在这里落脚,随时都有故事在某个角落里上演。这些故事在茶余饭后的交谈中酝酿,在男男女女的眼角眉梢中传递,在文人骚客的笔墨中流淌……这些故事里,或许有你,也有我。
而“沈明欢”,只不过是故事中的某个人物代号而已。在北京漂泊着的人们,梦想成为现实之前,谁不曾在孤寂中守候过漫漫长夜?有些人最终挨不过这样的漫长,无奈地选择了逃离;也自有人依然怀着最初的信念,坚守在这里,默默等待着机遇。作为北漂一族的沈明欢,至今依然生活在这里。在朝九晚五的工作中,在拥挤的交通工具里,在街道上匆匆经过的人群中——有无数个相逢与偶遇,就有无数个沈明欢。
如果你恰好也生活在首都,在这里步履匆匆地追赶着生活,那么,你一定或多或少会对这个故事产生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