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比较作孽,我妈是我爸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总共花了两万块和一麻袋野鸡干,搭上我爷爷最后一点棺材本,是当时家里能拿出来的全部财产。
九十年代末期,两万块还是挺值钱的,在村里盖两间青砖黑瓦房绰绰有余,但这个价用来买女人算是半卖半送。我妈是个哑巴,能听不能说,左眼基本是瞎的,还有些木头木脑,听人讲话经常没反应。贩子把她拐出几千公里才发现这些问题,于是在路过抚娘村时,就地打折处理了。
我爸当时已年过四十,实打实的老光棍一个,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活到眼角的皱纹都能夹得死蚊子了,却连女人的裤腰带都没摸过,活着就为等死一样没有盼头,能以付得起的代价买到一个鲜活的女人,对他来说绝对不亚于瞌睡掉枕头。
听说那天他跟人贩子敲定价钱后,当即扔下锄头飞奔回家,然后揣着我爷爷塞给的一万块棺材本和攒了半辈子的积蓄,拎着一麻袋本可以卖出个好价钱的山珍,终于换到了我妈。
人贩当然不知道我爸如此兴奋的深层原因。我出生的地方叫“抚娘村”,一个基本不可能用正常手段讨到老婆的鬼地方。
我说的这个“鬼地方”,可就是词面上的意思。
你应该在大江南北都看过这种腔调的山村,数十里的山坪上散踞稀稀落落的砖土瓦房,碧绿山色衬映木门柴蓠,兴许是美术生眼里的写生好风景。但同其他穷乡僻壤一样,这里的女人成年后就匆忙嫁离,也不见有外头的再嫁进来。村里年轻一代的男丁基本都会出山寻生计娶老婆,而像我爸这种只会在大山里农垦打猎的,当没女人抱的日子过到实在过不下去,就想方设法从人贩子手里买一个。
买女人这种事通常要倾尽家财的,更要命的是就算没有警察来查拐,抚娘村的男人们还是收获不到一个能白头偕老的婆娘,这才是这个村子与其他地方最大的不同之处。周遭数百公里的山民对抚娘村一个阴森的秘密心知肚明:嫁进抚娘村的女人只能生一次娃,并且生育后的五年内,必定会血崩而亡。
这条居心叵测的血腥恶咒验证了几百年,至于从哪年开始起兴风作浪的,想是没有人再记得了。
于是,村里的男人只能靠不停地买进外乡的女人延续香火,就像一只只完成交配就吞噬配偶的雌螳螂。
如果光说贫穷,抚娘村不算得太离谱。终年雾气缭绕的绵绵山脉环村而卧,似乎蕴藏着不被外人了解的宝藏,每年会有些盗猎和倒文物的偷偷摸摸来收购些不清不白的玩意儿,所以一些胆儿肥的村民咬咬牙,还是能盖得起混凝土瓷砖墙的小洋楼。
但有什么用呢,外村女人就算途经“抚娘村”,也会面呈土色绕走三里。
我爸一辈子没怎么远离过抚娘村和它重峦叠嶂的群山,他长得精悍强壮却又胆小木讷,几乎不敢碰任何会吃牢饭的事,买下我妈并在床上绑了她三天三夜,大概是他一生仅有一次拼尽勇气的勾当了。
据说,就有了我。
我出世后的第七天夜里,爷爷突然就走了,听说死相很奇怪。两条腿直挺挺地倒挂在床,上半身连着脑壳一起磕碎在青石板铺就的地板上,血和脑浆一夜淌干,死得一声不吭直到天明才被发现。顾村长说他可能半夜想起身,老眼昏花又加上睡前喝了点酒,跌得实在不巧。这是个难见陌生人的封闭山村,人们之间知根晓底,想来谁也不会吃饱了撑着去谋害一个半截身已埋土的老头,何况还穷得叮当响,连棺材本都给儿子买了老婆。
爷爷之死理所当然地潦草结了案。
抚娘村人的死亡似乎从来不需要警察医生死亡证等正常流程的介入,他们与现代社会规则之间的需要,仅限于一些利益上的互惠,譬如每年扶贫资助的申请及给一些慈善基金贡献几张感恩涕零的相片。
而各种离奇的死亡,对抚娘村人来说就像自家丑陋而羞涩的下体,任何外人都别想触碰。
爷爷栖身在一副没来得及上漆的柏板棺材里,被葬在后北山的某处。我爸每年会抽出一天的时间,拎上两坛白酒和一竹篓香烛纸钱,爬六个小时的山路去看他,且从来不带上我妈和我。
因此,我不可能记得爷爷长啥样,也没有大人在我面前提起过他,除了村里几个嘴碎的孩子。关于我爷爷的零星传闻都来自他们家人的闲聊,又支离破碎地转述给我,其中有没有添油加醋无从考证。而我爸或许觉得爷爷的死似乎寓意着某种难以明述的不详预兆,不再提起才最好。
只不过,关于死者的八卦总是阴魂不散,这是抚娘村扭曲的阴暗日常。
出生在这个恶名远播的不详山地,生母又是个残疾的外乡女人,出生后至亲又莫名惨死,怎么看我都该长成一个阴郁又乖僻的小孩,而事实是我出人意料的活泼阳光,既不哑也不瞎,容貌秀丽聪明伶俐,五岁之后还成为村里孩子们中的一霸,日子过得还算恣意舒坦。
唯一的遗憾是个女娃。
在抚娘村,女人一直是被咒诅的对象,从没有出现过被宽恕的奇迹,然而它却在我妈身上发生了。
我吃过五岁的生日面好久,她依旧像块趴在洪流下的卵石,在村人们惊诧的眼神里坚韧平淡地活过了一年又一年。而后几年里又有两个女人被卖了进来,无一例外地验证了抚娘村无解的血腥谜咒。只有我妈,用自己木然的沉默嘲驳了每年对她即将死去的预言,像被一种神秘强大的力量所庇佑。
村人们因此对她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恐惧和显而易见的疏离,只要看到她佝偻的身影慢吞吞地出现在视线内,他们即见鬼般的一哄而散。以至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家那幢颓破的老木楼孤独地像座寄身在村居中的野坟,被刻意的视而不见,直到我学会东家爷西家叔地邻里社交,才开始稍许改善。
抚娘村的女人实在珍贵,就算一个小屁娃也值得万般关注,尽管我是由让他们心生恐慌的、不知来历的外乡女人产下的。
人贩子没有透露我妈具体是从哪里拐来的,她的家乡似乎只有我在好奇。
村里的男人对买来的婆娘从来不打听任何与她们原来身份相关的信息,或许是他们觉得知道那些没什么好处。外面的女人买来就成抚娘村的人,死了自然也是抚娘村的鬼,何况她们通常都会死得很快。
抚娘村植丛茂密的后山乱石畦里有块叫“抚娘娘岗”的湿泥地,专门用来埋葬死去的外乡女人,它一直是村里人心中的禁地。虽没有明文警诫,无论老少都不会特意接近那里,除非有迫不得已的需求,譬如埋葬或夜逃。
由于我妈微妙的特殊性,我似乎一直是抚娘村的例外,享有某种被宽恕的特权,于是那些约定俗成的禁地大多成了我这个例外的探险乐园,这点我最要好的童年小跟班,顾村长家五岁的独子顾宝石最为清楚。顾宝石长得精瘦矮小像只营养不良的猴儿,经常被我拽着衣领,一起穿梭在被他爹知道后会有敲断腿危险的禁地中。
不过撑着胆子再大,那圈了一大块湿地且被嶙峋乱石包围的“抚娘娘”坟地,我们也只进去过一次。
从记事起“抚娘娘”坟地已有一百多座坟头,自近年政府尽力打拐以来,那里要将近四五年才能添上一座新的。远远望去就像堆彻了一大笼蒸坏的杂粮馒头,有的簇新光鲜,有的绵颓变形,一窝蜂地挤在那里等着被时间湮灭。它们的坟碑都没有名字,全部用相同格式刻着“二刘家娃的娘”或“丁狗宝的妈”再或者“谁谁家的婆娘”,无一例外。
刻痕粗糙浅淡,很多早已风化磨尽,永远不可能知道那里头到底埋了谁。
杂乱无序的坟包们像在布局一个险恶的迷宫,重重叠叠占满视线,其间还荡漾着一种香甜浓烈的妖诡腥气,丝线一样顺着鼻腔溜滑进肺,又缠缠绵绵地勒紧着胃袋。
那天傍晚,我跟一起闯进去的顾宝石说自己要吐了,然后真的吐了,苦胆汁都呕了出来。我扶着一块残了半截的坟碑,被满嘴苦腥呛得泪流满面。
顾宝石却铁青着脸坚称没有闻到任何味,但他说他看到了人,就在坟地边缘的毛槐下。
我瞪大眼透过湿睫顺着他的手指窥去,那人一身遮脚蓑衣,头戴山民常用的棕麻笠,弯腰背对着我们。他挥起铁镐又沉重地落下,动作沉闷而机械,身边已堆出盖过茅草的土堆。
他显然在掘一方坟坑,背后还有块崭新的灰白坟碑,端正地靠在槐树身上。
顾宝石莫名地“呃啊啊”的尖叫,用汗湿的手攥紧我的衣角,疯狂地向“抚娘娘”坟地的外围奔逃。我茫然地跟着,一边频频回头。那人显然被惊扰,他停下动作朝我们凝望,一张脸隐在巨大的笠沿之下,双手撑在镐杆端。整个人似化为镇墓的石雕,沉静却透一股不动声色的戾气。
坟、坟鬼,一定是是、是坟鬼!
顾宝石连叫带跑,然后像只被踢的乌龟,背垫泥地狠摔了一跤,瘫仰在地上哇哇哭叫。
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回过身去将他拽起,顺便瞄了一眼那片坟头包子。落日披霞之下,它们浸淫在一片诡魅的绛红湿雾里,像一颗颗浑圆硕大的血珠,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那里。
而那人已消失,只剩一抷新鲜的湿土,突兀地堆在那里。
事后,顾宝石坚持认为那是抚娘村传说中的“坟鬼”,抚娘村传说里的坟鬼是会吃小孩的。而十岁的我用超乎年纪的冷静,坚称那只是某个抚娘村男人,他正为自己将要死去的婆娘挖座坟罢了。我们为这点分歧吵了好几回的嘴,并打算改天午时再光顾一次“抚娘娘”坟,当然还要叫上其他孩子。
可惜不久后,顾村长的女人被隆重地葬进了那里,她惊悚的死相使坟地外的很长的一段路,都不见有人再独行。
顾宝石又说他妈托梦让我们不要再去“抚娘娘”坟玩耍,而他一向很听家长的话。我独自没胆成行,只能弃了念头。
那个站在毛槐下挖坟的背影熟悉到让我心慌,而那丝妖异的血腥味噩梦般纠缠了我好几个月,稍微忆起就能清晰地萦绕在鼻尖。
还有,我更想看看那块靠在树身上的新坟碑,到底刻着哪家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