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身后轻轻的踱步声,我不想回望神灵惯有的冷漠眼神。
我希望任何人都能远远的离开,让我能独自捧着亲人尸骨,嚎尽满腔快爆裂的怒火和困惑。
踱到第十五步时,黑兽凑过身来冲着焦骨轻呵一口气。它们霎间化灰,随夜风轻舞,然后彻底消散,包括捧在我指尖里的。
我震惊地看着亲人湮灭如烟,怒吼一声欲要扑向那只藐视人性的所谓神灵,想撕碎咬吸它的血肉嚼烂它的骨。
薄途扭身一跃,轻易避开了缺乏章法的袭击。它蹲立于残塌至一半的墙头,居高而下地俯望着我,像看一个只能通过无力的张牙舞爪来进行浮夸表演的可悲丑角。
“罗娆,你缺乏灵悟,妄为禁摩索的血脉。”黑色的神灵用一种宣判的口吻,朗朗而语。
“滚你的禁摩索血脉!我的世界不需要你这个怪物来指点!”我怒火中烧,彻底推倒理智之墙,并异常兴奋地睨着它轰然倒塌,眼前浮跃起血脉贲张的红。
我在余温尚存的灰烬中扒拉出一把沉重的铁镐,那是我爸最喜欢的农具,它的两个尖头总是被磨得雪亮,挥扬在手时有股力量充沛的质感。
抚娘村的男人都喜欢这种农具,抚娘村的鬼或许同样的喜欢,就像那些诡魅的“祭魂使”。我将它扛上肩,月光将身影长长地拖曳在地,形成一幅有趣的画面。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娃扛着一把粗杆子尖镐,跟图画书上的洋巫女有几分肖似。
这些微不足道的肖似却让我无比的振奋和激昂,像是从中得到了强大的祈福。
“你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吗?”神灵睇着我的举动,略有些疑惑地问。
我沉默以对,扛着自己的新伙伴迈向一条并不算熟悉的村道。无数次,顾宝石为了躲避我的追逐,欢快地拐进这里。它是我这个抚娘村的“例外”唯一从不踏足的禁地通道。
它通向抚娘村那座神秘的祠堂。
现在,祠堂的大门必定同往常一样紧闭着,门后也必定没有和往常一样的冷清,整个村的成年男人正聚焦在那里,除了我灰飞湮灭的养父。
我疯狂奔走在村道上,血液像沸油在体内翻腾,等待着一个爆燃的机会。肩上的镐尤其轻盈,它似乎能和我的手臂联结在一起并可任意挥洒。我回忆着“祭魂使”们镐毁白骨们的动作,手握着镐柄将它高高抡起。
“咔啦——”
我极其兴奋地看着祠堂门口左侧的雕像,在自己猛力一挥下裂出好几条裂纹,它们狰狞地撕开了未名神灵的脸,亵渎了它庄严的宝相。
又连着三下的镐击,雕像的头颅被整个彻底摧毁,碎成窥不出相貌的一地石渣。但这种对方绝不会还手的出击,很快让我意兴索然。我草草地镐碎了另一尊的头还有它们的武器,最后把它们从各自的石座上扒拉下来,彼此对撞在一起滚落在地,还砸裂了门前两块刻满花纹的石板。
哈哈哈哈,在自己无比亢奋的欢笑中,我再一次高举起了镐,让那雪亮的尖头重重地撞向了祠堂紧闭的大门。
我听见里面喃喃不止的经诵嘎然而止。又或许,它们其实早就停了。
祠堂及其周遭静谧死寂,虫鸣亦不知所踪。以至于我恍惚记不起是否有听到过漫天响彻的诵经声,还是它本仅存于我自以为是的想像中?
茫茫然抬头,赫然发觉不知何时,祠堂上空悬竖起一道橙黄的光。我认得它,谈不上熟识,但确实是认得,甚至像在黑暗里迷失的飞蛾一样,膜拜过它的圣洁跟随过它的引领。
云中圈出的光环悬浮在氤氲烟雾中,微微地莹亮。我记得它曾像一炷暗夜里的引香,吸引着无数白骨沐光复殇血肉重生。
“确定要进去?里头凶险,你所见的并非你所愿的,切记。”
不知何时,薄途尾随而来,它四处张望又用爪掌抵住一块雕像的碎石,拨来拨去似在进行谨慎的辨认,而且看来成效不大。
一掌拍开碎石后,高傲的兽甩着尾不紧不慢地在我身后踱来踱去,双瞳因不断瞪视光柱而更是璀璨若星火。
我并不想理会这模棱两可的警诫,血液里的亢奋还在熊熊燃烧,它支撑起我纤细的手臂抡动沉重的农具,再一次砸向那两扇紧闭的大门。
铜钉门板被镐尖刨得碎木四溅。屑粒散尽后,破开的洞把门内浓郁的气息挤兑泄出。
香烛、焦烟、油腥、朽木、尸腐,掺在空气里冲涌过来,对毫无防备的鼻肺饱以一阵沉重的拳头,让我忍不住弯下腰干呕了好几下。
唯一没有闻到应有的气息,属于抚娘村男人身上的汗酸和湿泥的腐腥混和的独特气味,使他们常常像从坟下爬出的食腐啮齿类,让人躲之不及。
门板洞开可供一人进出的窟窿,于是我拖着镐想要举步入内,却被身后的黑兽咬扯住了系在腰上的包袱。披着兽皮的神灵拧结眉峰,似乎对我屡次的自作主张颇有不满,喉头迸出的低嘶像极攻击前的威胁。
在我愤怒的抗议声中,它将头一阵粗鲁地扭甩,包布顿时破裂,我仅有的家当们狼狈地散落一地。黑兽围着这些零碎转悠了几圈,用脚爪扒拉出一条光泽银灰柔亮如月光的链索。
“戴上。”自诩为神灵的家伙淡然下令。
我窥着它不善的神色,顺从地捻起链索却不知该给自己戴在哪里,链索锻造得粗旷古朴,无论戴颈部还是手腕都显得无比突兀,并不像是给女娃制作的精细饰品。
神灵把兽颈微微昂起又伸到我手边,形成一道优雅无比的曲弧。
我识趣地把链索套过它的头,直至垂荡到肌理明晰的胸膛前。银灰的链身与水滑的黑毛交融辉映,显现惊心动魄的狂野之美,和谐又撩人心魂。
“这个,本该就是你的?”我忍不住伸手摩挲,终有些灵犀绕上沸腾着的迷糊心智。
神灵不予答复,只是回过头继续一个劲用爪掌翻拨着落在地上的各种物件,直至踏踩在那本册子上。
看来它对此也颇显兴趣,锐利的爪尖勾着纸片潦草地翻来倒去,就像一个老学究在检阅小学生的作业本,充满散慢的藐视。
“哼,无知的傻偷儿……”我听到一声鄙夷的斥责,莫名有些羞愧,虽是坚信我妈的一切举动皆有她必要的理由。
披着兽身的神灵终于停罢翻弄,俯身围着残破的门转过几圈后,甩着尾黑烟般顺畅地滑入门内。
“若想破局,须得听我令行事。”它强硬地吩咐。
我顺从地点头,忤逆强大的同伴确实不是个好主意,这种时候从愤怒中挣扎求生的理智难得还起了些作用。我重新收拾系好包袱跟随其后,进门后快速踱出几步,只见黑兽横身一拦,硬是阻止了我莽撞前进的脚步。
我安静地立于它身边,一同站在祠堂的院场上默然环顾。这里没有想像中应有的红火热闹,譬如举行中的祭祀法事,又或者众人诵经祷告焚烧黄纸魂幡等等的场景。
如果“热闹”一词里必应有人声鼎沸并配以各种生动的喧嚣,那眼前巍巍重影的静伏只能称为“停滞”。
偌大的堂场无声无息,一具具红漆棺材摆满每一方地面,除了场地当中两座数丈高的宽大圆台,上面立满麻笠蓑衣的人非人鬼非鬼,所谓“祭魂使”的存在。
他们依旧持镐而立,石像一样沉默僵立,俯首凝望台下密布的灵柩们,一动也不动。各式洁白瓷罐置于他们脚边,在黑暗中尤其明媚如玉。
我注意到高架在圆台四个方向的巨大火盆,高高蹿腾起的耀目烈焰如同被定格的影画,也是一动也不动。
此情此景此局,眼熟又妖诡,像置身于一幕看不清主题的默剧之中,只有浓烈的气味在天地间真实缭绕,一遍遍冲刷着我能承受的下限。
我闻到了血液滴淌的新鲜湿意,还有木材焦脆的馨香,甚至还闻到脂肉烤灸时的油腻。是否又坠入荒诞离奇的噩梦?但梦至少是鲜活灵动的,而眼前的景象静谧地让人窒息。
“神灵,你说我能做些什么?”我抚上伏近自己腰侧的兽颈,感受掌下涌动的暖流。
黑兽睨了我一眼,独自走前几步,然后蓦的跃上一座高台又纵身飞向光柱,化为撕裂天幕的一道郁黑却无比鲜亮的电弧,又流泻成漫天炫目的紫辉,从橙光之端倾泄而下。
如末日的涛天洪流,霎间席卷了这方静滞的乾坤。
我怔忡地望着这番奇景,直至盈盈的紫辉拢住万物又悄然隐没,本是岿然不动的天地,突然鲜明地跃动起来,就像有谁松开了被摁停的时间之阀。
耳边响起火把“噼啪”地乍响,经诵在冷寂的空气里微微震荡至越来越宏亮,声浪涌动在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叫人捂耳不得。空气随着这吟唱而愈发灼热,直至难以吸进肺里。我的双眼开始强烈的刺痛,烟雾化为焚命之索紧扼住了喉咙。
摆在场地上的棺木在轰隆隆的巨响中剧烈燃烧,又因火的舔拭而持续溃塌,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很快和绵绵不绝的吟诵化为一体,针尖般穿刺进脆弱的头颅和心脏。
我无法忍受这般无休无尽的折磨,扶着镐柄抱头伏向地面,用着惯有的姿态逃避着这场不知几时能停休的炎火屠戮。
“起来好生看着!”头上响起神灵的命令,它悄然降落在身侧,用柔软的尾部敲打着我的脑门。
“愿你不会后悔。”它刻薄地嘀咕了一句。
我撑起自己的镐勉强站立妥当,又被粗暴地扯咬着裙摆往后退了几步。
它又一次指示:“上来。”
我依言骑上兽背,并用手死死攥住那条刚为它戴上的银链索。黑色的神灵抬足翘首,再一次纵身腾跃而起,冲向烟云层迭尘起灰扬的暗空,悬停在橙黄光柱的一侧。
我感受到光柱的温暖洁净,迷恋地将手伸了过去,光在指尖轻柔拂过。
“别靠近它!”神灵怒斥,扭颈呲出雪亮的獠牙,恐吓着我的不甚自觉。
于是,我生硬将目光投向底下的沐火修罗场。
天地中央已将黑暗焚尽,留漫天漫地异样的红芒万丈。我又看见那一具具焦骨从焚毁的棺木残骸中挣扎破出,它们竭尽所能地伸长着自己油脂淋漓,血肉黏连的手臂,向站在圆台的祭魂使们发出尖锐的痛苦嘶鸣。
我浑身止不住地战栗,几乎要扛不住肩头用以护身和复仇的武器,尽管还不知道到底要向谁抡起自己愤怒的一镐。
焦骨们在火中**和咆啸,翻滚和蜷缩,将自己一点一点地损毁在祭魂使们毫不见怜悯的喃喃吟诵之中。
“这到底是什么?”我睁大着眼,从紧攥着链索的举动下意识改为撕扯着兽颈上的丝毛。黑兽烦躁地在空中掠出一圈光晕,它梗扭起脑袋喷着气,莫名绽开一丝心满意足的笑容。
“我薄途化灵千年,今朝能见识这至阴至邪的浴血焚骨局,也算没白来中原这一回。”
它如此说道,笑容愈见深沉,充满着与我刚才一样古怪的亢奋。
我感到自己颤抖得厉害,抓在手心里的黑毛因汗湿而黏着成一团。我清晰地看到底下的棺木里,有具焦骨正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趴在那里,惊慌失措的尖吼滚爬,与其他的并无区别。
但我知道它有,它的胯骨上还悬挂着小半截未烧尽的红绸缎绣花裙,款式古朴花样繁复。
那些持镐肃立的祭魂使们在火势褪尽后,突然动了。他们遵从着一种秩序拎起自己脚下的瓷罐,依次顺着圆台旁的木梯缓步而下,一直步入火星纷舞的焚场内,挥动手里的镐击碎那些尤在挣扎和嘶吼的焦骨们。
一下又一下,雪亮的镐尖将其敲捶成齑粉,又被小心翼翼地捧起装入那些瓷白的葬品。
祭魂使们的动作缓慢而细致,机械又规整,像已被重复过千万次的娴熟工序。
我看到一只圆润的青花白瓷罐,已被慎重地放下。
镐尖挥起直起直落,将那具穿着绣花裙的焦骨镐得碎屑飞溅,嘶吼刹那嘎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