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五更,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嘹亮的打更声唤醒了曦光初透的怜光城,随着江边的薄雾慢慢传过来,整个城市开始渐渐苏醒。
巡城甲兵转动起城门绞盘,厚重的城门便缓缓打开,等候在城外需进城的百姓络绎不绝的开始进城。
坊市里逐渐有推着独轮车的商贩来到摊位,不一时,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便摆满了整个街道。
打着哈欠的赌徒从赌坊慢悠悠走出来,碰见赌友相互间打个招呼,街前等了后半夜冻的直吸溜鼻子的早摊儿老板开始吆喝:“真草汤包头锅面,细米小粥三文钱,爷们儿提神醒脑来坐坐哟..”奋战了一整夜的赌友们便成群结队,围圈坐下,点几笼包子,叫点小粥,彼此言谈欢笑,继续昨夜未完的赌局和话题。
“赢了多少啊图掌柜?”常年混迹赌坊,游手好闲全城出名的破落户蔡九笑吟吟的看着愁眉苦脸的一个中年汉子。那汉子瘦骨嶙峋,一副猴样,听到蔡九的话也不搭腔,只是“哼”了一声,低头对付碗里的细米粥。
“行了行了图掌柜,还绷着干嘛,谁不知道您在赌坊有个顶头的外号,叫散财图..图掌柜,不是小弟揭您短,这段日子不好好经营您的家具铺,跑这儿赌坊干嘛?这回回到家,看嫂子不扒了你的皮。”
汉子这才仰起头,怒气冲冲的瞪了蔡九一眼。看蔡九一副破落样子,眯着三角眼儿嘻嘻笑着丝毫不在乎,汉子这才泄了气,嘟囔道:“昨儿不是歇业了嘛..”
“合着歇了业您就来赌坊啊,您也不是这块料啊..”蔡九嘿嘿的笑,话说一半才突然反应过来,纳闷道:“您生意不是一直挺红火吗?干嘛歇业啊,这一天得扔多少钱。”说完也不听解释,自顾自叹道:“人都说我蔡九败家丢兴,您不会是想朝咱看齐吧?”
“滚你的蛋!”图掌柜甩手扔过去一根筷子,被那蔡九灵敏躲过去,笑着说道:“什么事儿把您逼的都歇业啦?说出来,让咱也听听,乐呵乐呵。”
一圈人都笑了起来。
那早餐铺的老板往炉里添火,笑着对蔡九道:“图掌柜的心事啊,也就你这没心没肺的人不知道,在座的可都晓得一二。”
“哦?”蔡九不干了,昂着脖子道:“老刘头,你说话可得凭良心,我哪没心没肺了?您这儿生意我少说也照顾了有三四年了吧,没见过您这样忘恩负义的!”
“得得得,我不说这事儿。”老刘头赶忙挥手,一边压低声音嗤笑道:“三四年都住在赌坊了,你爹妈要是活着,早抽你筋了..哎呀财神爷保佑我那儿子可别像他这样。”
“老刘头你给说说,图掌柜心事重重为的是那般?”蔡九虽然人混蛋,但起码不欠赌资烂账,再加上天生无赖心思灵巧嘴皮子也活泛,以是人都愿意和他攀谈。老刘头见他好奇,便笑道:“你难不成没听过市舶司这三个字?”
“市舶司..”蔡九拖着尖下巴咕噜咕噜转着眼睛,而后一拍大腿,笑道:“想起来了,莫不是钦差下江南带的那个名号?”
“嘿..”这下连食客们都听不下去了,一个面如重枣的半百老头不屑的甩给蔡九一个年轻天真的表情,随即咬着汤包道:“你当真是个说说而已的名头啊,若不是这位钦差实打实的要干起来,咱们怜光府何以一夜间出了那么多浮生半日闲的掌柜?”说着使劲儿把还没嚼碎的汤包咽下去,灌了口细米粥,等热气在胃里散的暖和了才继续说道:“这所谓的市舶司其实就是为了把商税往上征罢了。”
“征商税?”蔡九这下子糊涂了,摸着乱蓬蓬的脑袋道:“这不是咱们府衙户房大老爷们的活计吗?什么时候..轮到个市舶司了?”
“说你不懂吧。”另一个食客慢条斯理的嘲讽了一句,接着道:“从前儿起,咱们这位钦差啊,就派人通知了怜光府商会,限期中秋前让丝、织、茶、药、书、货栈、钱庄、酒店等各色商铺东家及掌柜将三年内的账册整理完备,等中秋一过,市舶司就会挂牌成立。待到那时候,一一按账本对账备案,彻底算是由市舶司接管,然后重新制定纳税标准。”慢条斯理的食客拿起木勺舀了勺粥送入口中,道:“咱们府城的商户难不成就明摆着被欺负?肯定要歇号抗议了。”
“嗨,这不是罢市吗!”蔡九混不在乎的插了一句。
“屁!”那图掌柜瞪了他一眼,道:“我这是入不敷出,周转不灵,故歇号整顿,谁敢罢市!”
蔡九一愣,这才想起来朝廷是严禁商人罢市,甚至可以借此抓人的。想到这里他不禁低了低头,却又忍不住道:“那咱们府城歇号的也不多啊。”
“早晚的事儿,都等着市舶司挂号之后看风向呢。”图掌柜冷不丁的道,“先歇了一部分投石探路..”说到这他才明白自己有点多嘴了,便咳了一声,道:“诸位,我熬了一宿,脑仁疼的厉害,先回去歇息了,咱们有意的,今儿再战一夜!”
“去吧去吧,别让自家老娘们罚跪,哈哈!”
“去你娘的!”图掌柜笑骂一声,起身结账走人。
图掌柜虽然走了,但蔡九却不消停,继续问道:“那市舶司要在哪里开啊,选好地儿了吗?”
“还能等你去选?”摊主老刘头嘿的白了他一眼,道:“就在城南原先的转运使衙门,现如今江南转运使搬到了省城,衙门自然空了下来。市舶司此来,一下子就选中了这么个地方。嘿,别的不说,倒是气派的很。”
蔡九哦了一声,耸了耸肩。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听个新鲜就是,他当然不会放在心上。
而此时,位于城南的原江南转运使衙门却正热火朝天。
刚刚五更天过去,也不过酉时中分,换算成二十四小时计时法才凌晨六点钟左右。仲秋时节,这会功夫也就才朝阳初升,街上的店铺还有很多都没开门,而这儿衙门里,却早已人来人往,接踵比肩了。
“正堂的碧海扬帆图掉了色儿,今儿请画匠过来重勾一下。”进了大门,院子里站着个穿淡绿色补子,留八字胡的年轻人,约莫二十来岁,正对着来来往往的人大声吩咐着什么。“签押房看过了,缺了两面书柜,回头别忘了补上。”那年轻人在来往的众人之中指挥若定,一看就知道为人干练,是个能吏。他手中拿着厚厚一本册子,遇到什么问题便提笔写上,等问题解决了又顺带着勾去,册子上干净整洁,十分可观。
“陈大人吩咐过,这衙门口切莫放貔貅,官府有进无出是百姓之祸,你们难道忘了?”一声厉喝,年轻人喊道:“门口的貔貅给搬开,换两只狮子来!”
底下人唯唯诺诺,赶紧忙活起来。
不时,一个着黑色披风,内里穿红色中单的侍卫便走了过来,对那年轻人道:“小王大人,陈大人现在何处?”
那小王大人见侍卫问他,忙收起纸笔,躬身笑道:“咱们大人是个闲不住的人,如今正在签押房呢。你若有事,直接去寻大人吧。”
这侍卫身份比起这位所谓的小王大人而言,恐怕只高不低,故而点了点头,便朝里面去了。
那小王大人望着这朱衣玄披的侍卫背影,暗叹一声,恐怕这怜光城,又有人要倒霉了..
且说那侍卫,别了小王大人,径直去往签押房。进了签押房,便看到户部左侍郎、巡查江南道御史、市舶司提举陈碧陈大人正坐在太师椅上,端详一本薄薄的册子。他唱了个大诺,等大人回过神来,才抱拳躬身说道:“大人,这些歇号的商户们已查清了背景,大多隶属于怜光府商会,领头者东家分别是怜光府麟云锦绸缎商段家、木商图家以及私坊酒商黄家。此外,还牵扯有除怜光府外的商家四户,分别是丝商窦家,织坊程家,以及..”
“算了。”陈碧的声音淡淡的传过来。
那侍卫便立刻停下,站在原地等候吩咐。
“把小王叫进来。”陈碧放下手中册子,说道。那侍卫便出门,唤了一声小王大人。
王姓年轻人不慌不忙进来,躬身和侍卫站在一起,陈碧问道:“两天了,前来送帐报备的,有多少商户?”
小王大人皱了皱眉,却并没有说话。
“说吧。”陈碧吩咐道。
“禀大人..”年轻人显然非常犹豫,不过还是据实道:“一家也没有。”
那侍卫眉头耸动,脸色难看的很,轻轻的哼了一声。而陈碧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反而还笑了笑,叹道:“不出所料啊。”
那侍卫显然是个急脾气的人,当即冷声道:“都是这些年朝廷法度松弛才让他们越发的胆大包天,敢视国策于无误。大人,对这些奸商富户们不必心慈手软,那些罢市抗议者,更应该即行锁拿,交付有司定罪量刑。三木之下,看他们还能如此嚣张?”
那小王大人听得这话,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见自家大人没有说话,便道:“路大人,这些人说的是歇号,又不是罢市,咱们交哪的有司?又该定什么罪?更不要说动用私刑了。”顿了一下,他才继续道:“如今钦差大人施行新政,压力重重,朝野上下少不得非议,若是真的闹出什么乱子,第一个高兴的,反而是那些商人们。”
那侍卫姓路,却不是碌碌之辈,知道这话说的在理,可就是郁结难平,心想自己无论是在北疆纵马驰骋,还是深入不毛荡平匪患,都是恣意纵横潇洒不羁,却偏偏在这儿怜光府城吃了瘪,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不说别的,就说前两天抓了个秀才,就被人撵着骂了两条街..娘的,咱路功成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偏生这位钦差大人又立了个死规矩,不得惹是生非,真是让他憋了一肚子的气。
想到这里,路功成忍不住又轻轻哼了一声,闷声闷气道:“那咱们该怎么办?”
听下面人说完了,陈碧才动了动眼皮,站起来走了两步。
良久,他才皱眉问道:“小王,离中秋还有多长时间?”
“今日十二,三日之后,就是中秋了。”
“传出话去,三日之后,我要宴请怜光府商行总会所有掌柜!”
“啊?”小王大人吃了一惊,不过很快便恢复镇定,躬身道:“是,我马上吩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