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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新桥弹秘书官破胆 神田火罗呆子穿衣(2)

不一刻,姜清回了,说被掌声掩住,并没有听得孙先生几句话。胡庄道:“散会没有?他们怎的不回?”姜清道:“孙先生已下台,恐是去了。跳上了几个不知姓名的人,在那里演说,我懒得听,就回了。老刘说同黄文汉到代代木去,老张不知挤到什么地方去了,大约就会回的。你怎么跑回来就吃酒?”胡庄道:“我听了不高兴,天气又冷,不如回来吃酒的快活。你也来吃一杯。”姜清摇头道:“不吃。”胡庄道:“我问你,昨日下午同你在神乐坂走的是哪个?”姜清吃惊道:“没有,我不晓得。”胡庄道:“不是你,就是我看错了。那个女子,我仿佛前晚在新桥欢迎孙先生的时候,见她隔你不远站着,时时拿眼睛瞟着你。”姜清道:“我不曾见。”胡庄道:“可惜你那晚没和我同回,我在电车上遇了个极美的女子,你见了,必然欢喜。”姜清道:“谁教你走那么快,瞥眼就不见你了。”胡庄道:“你这就冤枉死人。我们让女学生先走了才走,那时候哪里有你的影子呢?你不用瞒我,你的举动,我尽知道。”姜清低头不做声。胡庄拉了他的手,温存说道:“你告诉我是谁,我决不妨害你。”姜清忽地改变了朱颜,摔手道:“你不要把朋友当娱乐品,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说是不说的。”胡庄忙作揖赔笑道:“你就是这种公子脾气不得了,动不动就恼人。我方才又没有说错话,你不欢喜听,我不说了就是,动气怎的?”姜清道:“你分明把我当小孩子,你既说尽知道,何必再问?爽爽直直的问也罢了,偏要绕着道儿,盘贼似的。谁做事负了,要告诉人的责任么?”胡庄笑道:“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要依你的见解说去,我一片好心,都成了坏心了。我平日对别人尚不如此。我是因他人在你眼前说话,每每惹你动气,故过于留神。我何尝不知道爽直的问好,只是问唐突了,你又怎么肯说?”

正说着,张裕川回了。胡庄忙换了几句别的话。接续说下去。张裕川进房坐了,大家烤火,说老刘散了会同黄文汉去了,今晚不得回。胡庄起身,到厨房看下女弄饭。这时候的下女,与刘越石、张裕川都脱离了关系,一心一意的巴结胡庄,差不多明目张胆同睡。刘、张虽有醋心,奈不是胡庄的对手,更兼下女偏向胡庄,只得忍气丢手。当晚吃了饭,三人闲谈了一会,安歇。

次日,李锦鸡来邀打牌,姜清不去。胡庄与张裕川三人同到东乡馆,加入一个锦鸡的同乡赵名庵,四人打了一天的麻雀,收场时约了次日邀刘越石再来。第二日真个又打了一天,至午后十一点钟才散。胡、刘、张到家,已是十二点钟。外面北风异常紧急。都各自睡了。胡庄拥着下女,正在不亦乐乎的时候,猛听得警钟铛铛铛敲了四下,知道是本区有了火警,忙披衣起来。接连又听得四处警钟乱响,一个更夫敲着警锣,抹门口跑了过去。下女吓得慌了,拉了胡庄叫怎么得了。胡庄道:“不要紧,你快检东西,我到晒台上去看看远近。”即跑到隔壁房将刘越石推醒,说隔壁发了火,快起来。刘越石从梦中惊觉,听得隔壁发了火,即扒起来,一手拖了件皮袍子,一手挟了个枕头要跑。胡庄拦住道:“乱跑不得,同我到晒台上去看看。只要人醒了,是没有危险的。”刘越石才放了枕头,穿了皮袍,同上楼。姜清已被惊醒,喊起了张裕川,四人同上晒台。那北风吹得连气都不能吐,只见红光满天,出火焰的所在,正在三崎町。胡庄道:“不相于,无论如何,烧不到这里来。小姜,你看那几十条白光在那里一上一下的,是什么?”刘越石、张裕川都聚拢来看,姜清道:“是消防队的喷水,”胡庄道:“啊呀,火烧过了街。老罗、老张那里只怕难保,等我快去替他搬行李。你们不要慌,西北风这里是不要紧的。”说罢匆匆下楼,只见下女打开柜子,七手八脚的在那里检行李,铺盖都捆好了。胡庄忙止住道:“不要检了,隔的很远。你上晒台去看,我要去招乎个朋友。”说着,披了件雨衣,开门到外面,叫下女将门关好,急急走到神保町。

那火光就在面前,沿街的铺户都搬出了家计。街上的男女老幼,提的提,担的担,挟的挟,一个个两手不空,来来往往的混撞。那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那烈焰腾空,只听得劈劈拍拍一片声响。任你有多少消防队的喷水管,就如喷的是石油一般,哪里能杀它千万分之一的威势呢!胡庄见三崎町、猿乐町两边分着烧,哪敢怠慢?三步两步窜到表猿乐町张全门首,见已围着几个中国人,每人背着一件行李,只叫快些出来。即听得楼上罗福的声音喊道:“我这口箱子太重了,搬不动呢。”胡庄分开人,钻进去道:“呆子,我来替你搬。”张全挟了个很大的包袱,迎面走出来,几乎被胡庄撞倒,忙退一步道:“老胡吗?来得好。我还有东西,请替我接了这包袱,我再进去搬。”罗福又在楼上叫道:“老胡,老胡,你快来帮我。”

胡庄连靴子跳了进去,几步窜上楼,只见罗福一身臃肿不堪,提脚都提不动似的,站在那里望着口皮箱。胡庄一手提着放在肩上,问道:“还有什么没有?快走,隔壁家已着了火。”罗福道:“你先走,这挂衣的钉子我摇去。”胡庄听了,也不做声,迎面就是一个巴掌道:“还不给我快滚下去!”罗福才一步一步的扭下楼。胡庄跳到外面,一看张全他们都跑了,隔壁的屋角上已烘烘的燃了起来,照耀得四处通红,只不见罗福出来。胡庄着急,翻身进屋,只见他还坐在那里穿靴子,左穿穿不进去,右穿也穿不进去,拿着双靴子,正在那儿出神呢。胡庄气急了,劈手夺了靴子,往外面一丢,拖了他的手就跑。才出巷口,回头看那房子,已燃了。胡庄道:“快跑!对面的火又要烧来了,暂且同到我家里去。”说完,驮着箱子先走,叫罗福快跟来。罗福答应晓得,胡庄跑了几丈远,回头看罗福又退了后,胡庄骂道:“你怎的空手也跑不动呢?”罗福忙跑了几步道:“来了,来了。”胡庄见他跑得十分吃力,身上又这般臃肿,疑心他这几日病了,便用左手掖住他的右手,拖着跑,累得一身大汗。到了家,放了箱子,进房脱衣,用手巾抹汗,坐着喘气,罗福才慢慢的走进房来。胡庄见他并没有病容,正要问,楼梯响,刘越石、张裕川走下来道:“好看,好看。”

罗福掉转身,道:“还烧吗?”刘越石走近前,打量罗福道:“你身子怎的这么大哩?”罗福道:“多穿了几件衣,待我脱了。”说着解开腰带,脱了外面的棉和服,三人看他里面,穿的是一身冬洋服。脱了,又现出身秋洋服来,脱了,还是很大。

接连脱了三身卫生衣,才是里衣裤。三人都纳罕,问他怎么穿这么多,他说箱子里放不下,穿在身上免得跑落。胡庄气得笑道:“你这种人,真蠢得不可救药。”便朝他脚上一看道:“你没有穿靴子,怎的袜子还干净哩?”罗福道:“已脱了双丢在门口。我这里还有几双。”说着,坐在席上,一双一双的脱了下来,足足的十只。胡庄笑了一声,懒得理他,一个人上楼。到晒台上。见下女呆呆的站着看火,远近的屋顶上都站满了人。

消防队用喷水管?只在近火的人家屋上乱喷。那火越延越远,满天都是火星飞舞。大火星落到一处,即见一处上黑烟一冒,随着喷出火焰,连风又卷出许多火星来,在半空中打几个盘旋,疾如飞隼。扑到别家,别家又是一样的,先冒烟后喷火。最坏事的就是神保町几十家书铺,那着火的书,被风卷了出来,才是厉害,飞到几百步远,还能引火。一家书铺着火。半空中即多千百个火星,冲上扑下。时而一个大火星冲上来,风一吹,散作几十百个。时而几十百个小火星,待扑下去,风一卷,又聚作一团。平时东京发火,有几区的消防队凑拢来,都是立时扑灭。这回东京所有的消防队到齐了,灭了这处,燃了那处。

有些当风的地方的消防夫不是跑得快,连自己性命都不能救,莫说救人家的房屋。警察也吓慌了,还讲什么秩序,昏了头,跟着避火的人乱跑。起初那些近火之家,一个个望消防队努力救熄,愁眉苦脸的搬东西。后来见消防夫都几乎烧死了,倒索性快活起来,部忘了形,不记得搬东西。只张开口望着火笑,烧近身,又走退几步。哪一处火大,便哪一处笑的人多。

胡庄忽想起怎么不见了姜清,即问下女姜先生到哪去了。

下女道:“你出去不久,他就出去了,说看个朋友。”胡庄料道是帮陈女士去了,便留心看棉町南神保町一带的火,正在烘烘烈烈,心中也有些替陈女士着急。只恨自己不知她的番地,不能帮姜清去救。心想:我何不到那一带去看看,若碰见了,岂不可以替小姜分点劳吗?于是复下楼,见三人都不在房里,罗福的衣丢了一地,诧异道:“罗呆子没有靴子怎样出去得呢?”走到门口一看,自己的靴子不见了,即叫下女下来,另拿双靴子穿了。也不披外套,走至外面,见火势丝毫未息。由东明馆(劝业场)穿出锦町,看那火如泼了油,正在得势的时候。

顷刻之间,锦町三丁目一带,已是寸草不留。幸风势稍息,没有吹过第二条街。胡庄在未着火的地方穿了一会,因往来的人太多,找不着姜清,只得仍回家。见罗福三人已回了,即问他们去哪里来。罗福跳起来道:“我一个被包烧了。”胡庄道:“烧了就烧了,要什么紧!你们方才想去抢吗?”刘越石道:“方才你到晒台上去了,我和老张正笑他穿衣,他忽然跳起来说,还有个被包放在柜里,没有拿,定要我们大家去抢。我们还没有走到神保町,看那一块的房子,都已烧塌了,只得回来。”胡庄笑道:“事也太奇怪了,一点钟的时候起火,你的被包还在柜里,难道你夜间蠢得不睡吗?”罗福急道:“不是没有睡,听说发了火,才起来捆好的。捆了后,因放在房中碍手碍脚,将柜里的箱子拖出来,被包就搁在柜里,才打开箱子穿衣服。穿好了,把桌上的书籍,抽屉里的零碎东西,捡到箱里,锁了。老张的朋友不肯上来,恰好你来了,提了箱子,就催我走,故忘记了被包。”胡庄笑道:“亏你亏你,还可惜了个好挂衣钉子。不是我说句没良心的话,连你这种蠢东西,烧死了更好。”说话时,天已要亮了。四人又到晒台上去看,火势已息了一半,消防队这时候都奋勇救火了。那一线一线的白光,在空中如泻瀑布,煞是好看。火无风,便失了势,哪里是水的对手。可怜它看看没有抵抗的能力,消防队打跛脚老虎似的,怎肯放松一步呢。不到两个钟头,眼见得死灰无复燃之望。四人下楼洗洗,姜清已回。刘越石问他哪里来,姜清说替朋友搬行李。胡庄知道,便不问。

是役也,日本总损失上二千万,中国总损失近二十万,湖南省断送了一个求学青年。

不肖生写到这里,笔也秃了,眼也花了,暂借此做个天然的结束,憩息片时,再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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