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璠屿琢就质坚刚,布命朝廷法制良。
宝盒深藏金缕钿,朱砂新染玉文香。
宫中示信流千古,阙下颁荣遍四方。
却忆卞和三献后,到今如斗镇家邦。
却说万岁爷看了这颗玉玺,龙颜大喜,只是印面上是个“九老仙都之印”六个字。万岁爷道:“这玉玺委实是精,只不知朕可用得么?”天师道:“陛下用得。”万岁爷道:“朕富有四海内,贵为天子,用了这个‘九老仙都之印’,朕却不反又做了个道士也?”这句话儿虽是万岁爷盘驳的,不至紧,天师心里想道:“似这等说来,反为欺侮朝廷了。”吓得他魂不附体,慌忙的五拜三叩头,说道:“臣启陛下,这颗印朝廷可用,只是玉玺可用,非是‘九老仙都’之字可用。”万岁爷道:“既是这个字不可用,去待怎么处分它?”天师还不曾回话,只见那个姚太师又在御座左侧说道:“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这个字不可用,也在天师身上哩!”万岁爷道:“这个字不可用,须在天师身上。”天师道:“臣有一计,伏望天裁。”万岁爷道:“你说来与朕听着。”天师道:“这印面上篆文,当原日也不过是个镌刻的。这如今伏乞陛下传出一道旨意,拣选天下良工,镌刻上朝廷爷的字号,便是朝廷爷用的,有何不可!”万岁爷道:“天师之言有理。”即时传出一道旨意,着尚宝寺正堂钱某朝夕守护。又传出一道旨意,着工部正堂马尚书管理镌刻。又传出一道旨意,着文华殿掌中书事中书舍人刘某篆与“奉天承运之宝”六个字。
你看旨意已到,谁敢有违?只见尚宝寺卿领了旨意,捧着这颗玉玺,朝夕不离;工部尚书领了旨意,即时发下了许多的文书,写下了许多的牌票,就仰五城两县拣选碾玉匠人,眼同考校,精上要精,强上要强。每城限取五名,五五二十五名;每县限取五名,二五一十名。拘齐火速赴部听用毋违。不觉的五城两县带领着一班儿碾玉的匠人来见,尚书道:“解官销缴文书,各回本职,众匠人叫上纪录司取过纪录簿来,把这些匠人的名姓逐一计开,以便有功者赏,有罪者罚,纪完发放街下俟候。”原来这个玉玺,不敢轻自碾动,又不敢发落。该房径在工部大堂上陈设了两张公案,公案上衤因铺锦绣,褥引芙蓉。又且关会钦天监,择取吉日良辰,马尚书朝衣朝冠,焚香拜告天地。拜告已毕,转身又拜了玉玺,方自到尚宝寺,手里请出玺来,安在个公案衤因褥之上。众匠人各各拜天礼地,烧纸拈香,方才走近前来。只见这颗玺霞光万道,瑞彩千条。欲待不动手,却是圣旨不敢违拗;欲待动手来,这玺好怕人也。只听得堂上一声云板响,尚书道:“辰时已到,众匠人兴工。”众匠人只得动手,原来这些匠人不是胡乱的动手,先前分定了上、中、下三班。匠人九名三班,共三九二十七名,余八名,两名添砂,两名换水,两名补空,两名提点。周而复始,序次而行。每日间也不是时时刻刻用工。寅时匠人进衙,卯时还不动手;辰时兴工,巳时又兴工;午时正是磨洗,未时还磨,申时歇斫。一日间怎么有这许多分派?原来寅、卯时日初出,太阳尚斜,辰、巳、未,太阳居顶,申牌时分,太阳西坠,故此一日之中,有用工时,有不敢用工时。
马尚书心里想道:“这个玺若是磨洗得工成,还有衣锦还乡的日子;若是磨洗不成,却不知怎么是好哩!”众匠人心里想道:“磨洗这个玺,若有功果,羊酒花红;若有疏虞,祸来不测。”一个个拎着脑袋儿在手里,一个个挂着心胆儿在刀上。却不觉的光阴迅速,时序催迁,转眼就是三十个日子。一个月日已周,工程圆满。尚宝寺卿眼睁睁的看看这玉玺上“奉天承运之宝”六个字。马尚书眼见的玺面上是“奉天承运之宝”六个字。两家儿一同欢喜,叫过把总来,权插一对金花,权挂一匹大红缎子;叫过众匠人来,权且散些赏赐,俱待等圣旨看来,另行重重颁赏。
尚宝寺仍旧捧了这颗玉玺,马尚书径到朝门外来复看旨意。只见五更三点,万岁爷升殿,文武百官进朝。传宣的道:“文武班齐么?”押班的官出班奏道:“文官不少,武将无差,班已齐整了。”传宣的道:“各官有事的引奏,无事的退班。”道犹未了,黄门官说道:“现有工部马尚书听宣。”圣旨道:“宣进朝来。”三宣两召,宣至金銮。马尚书五拜三叩头,三呼万岁。圣旨道:“烦卿开工,用工何如?”马尚书道:“万岁爷的洪福齐天,开玺的工程已经完备。”圣旨道:“现在何处?”马尚书道:“现在午门,请旨定夺。”圣旨道:“宣玺进朝。”尚宝寺听知宣玺进朝,双手举起,奉与礼部尚书。礼部尚书接着,奉与掌朝阁老。掌朝阁老接着,奉与司礼监太监。司礼太监献上龙颜。龙颜见之,果是“奉天承运之宝”的篆文。圣旨道:“着司礼监将玺用纸上我看着。”秉笔的太监慌忙里刷上朱砂,司笺的太监慌忙里展开茧素,一连用上两三颗玺。圣旨掀开看时,原来又是“九老仙都之印”的篆文。圣旨已自有三分不宽快了,故此不宣尚宝寺,止是传出一道旨意,宣工部尚书,另行开洗。
马尚书领着这颗玉玺,转到本衙,悲悲切切,两泪双抛,心里想道:“空负了我十载萤窗之苦,官居二品之尊,今日断送在这个玺上。”没奈何,只得唤过该房来,写了飞票,用了印信,仍旧拘到原旧的碾玉匠人。这些匠人听知这段事故,也都哭哭啼啼,怕遭刑宪。却又官差不自由,只得前来,分班的仍旧分班,添砂换水的仍旧添砂换水,补空提点的仍旧补空提点。每日间寅时进衙,仍旧进衙;卯时不动手,仍旧不动手;辰时兴工,仍旧兴工;巳时又兴,仍旧又兴;午时磨洗,仍旧磨洗;未时还磨,仍旧还磨;申时歇斫,仍旧歇斫。今番比着前番做的更加烧辣些,故此不及一个月日,已经完备了。马尚书仔细看来,明明的是“奉天承运之宝”六个字,却又进朝复命。
只见万岁爷在谨身殿议事,马尚书心忙意急,投谨身殿而来。黄门官道:“工部尚书在殿外听宣。”圣旨道:“宣他进来。”尚书也不待三宣两召,径自进来。圣旨道:“卿来何事,这等促迫?”尚书道:“开玺工完,特来复命。”圣旨道:“玺在何处?”尚书道:“玺在门外听宣。”圣旨道:“宣玺进来。”即时宣进玉玺,到于谨身殿内。龙颜观看之时,委是“奉天承运之宝”六个字,忙刷朱砂印在纸上,掀起看来,依旧又是“九老仙都之印。”圣旨已自有七分不快了,又宣工部尚书领出去重造。尚书仍旧点起匠人,匠人仍旧用工开洗,尚书挨着这个二品的官,众匠人挨着这个一条的命。尚书道:“今番要把旧字洗得清,却才新字开得明。”众匠人都说道:“理会得了。”旧字洗得清,新字开得明。只说着“洗得清”三个字,就把个玺洗薄了一半,岂又有不清之理?只说着“开得明”三个字,却在那新半个上镌刻了字,又岂有不明之理?分分明明是个“奉天承运之宝”。不觉的工程又满,明日五更宫里升殿,尚书进上玺来,忙刷朱砂,印在纸上,掀起看时,仍复又是“九老仙都之印。”万岁爷一时间怒发雷霆,威摧山岳,举了此印,望九间殿丹墀之下只是一掼,骂说道:“纵是能者,不过草仙而已,怎敢戏弄朝廷!”即时传出一道旨意,宣上锦衣卫掌印的堂官,到于午门之外,押将玉印,重责四十御棍,永不叙用。锦衣卫都指挥领了圣旨,喝令校尉五棍一换,四十御棍,换了八个校尉,把个玉玺打得—命归泉,不中重用。怎么一个玺叫做一命归泉,不中重用?原来这块玉玺是个活的,夜食四两朱砂,一印千张纸。自从打了四十御棍之后,不食朱砂,一印只是一张纸,却不是个一命归泉,不中重用?到如今这颗印,还是茅山侍奉灵官收管。
却说万岁爷撤座,文武百官散班。正是:
青天白日,撞着一个显歹子,莫道无神也有神。
到了半夜二更,三茅祖师见说打了他的玉玺四十御棍,兄弟们心怀忿恨,一个人一拳,一个人一脚,把个华阳洞踹沉了。当原先这个华阳洞,洞里坐得百十个多人,丹灶丹鼎、石床石凳,各样的奇异物件,不计其数。只因三位祖师踹沉了,故此这如今只留得一个洞口在了。这三位祖师踹沉一个华阳洞不至紧,即时间驾起祥云,霞光万道,竟奔金陵建康府而来,实在有个不良之意。只见万岁爷正在乾清官龙床之上鼾鼾的熟睡,头顶上现出真身,三茅祖师才知道万岁爷是玉虚师相玄天大帝临凡。原来玄武爷比着三茅祖师还大几级,不是个对头。好三茅祖师,知己知彼,袖手而归。不觉的金鸡三唱,曙色朦胧,宫里升殿,文武百官进朝。正是:钟传紫禁才应彻,漏报仙闱俨已开。双阙薄烟笼菡萏,九成初日照蓬莱。朝时但向丹墀拜,仗下应从紫殿回。圣道逍遥更何事,愿将巴曲赞康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