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武馆里新结义的四兄弟,连着几天都在那里坐而论道高谈阔论,董海川给他们讲了许多江湖事,周年信这才知道原来江湖上大小门派有几千家,行走江湖的忌讳周年信也知道了不少。比方说大的门派比较爱惜脸面,一句话或许就让他们以命相拼,但一般不会暗中使绊子。小的门派为了生存,则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得出来。江湖表面风平浪静,暗地里风起云涌。这一番说词说得周年信兄弟两冷汗直冒。谈了几天,董海川说要先走,跟周年信相互留了地址。还将自己随身佩戴的一块玉佩給了周年信,说是作为兄弟间的信物。周氏兄弟身无长物,只能连称“惭愧”。李伯魁拿出二十两银子送给他作盘缠,董海川接过转手递给了周年芳,说是留给小弟买糖吃。四人哈哈大笑,大家都知道是因为周氏兄弟囊中羞涩。三十多岁的人,还买什么糖吃?
董海川走后,周年信周年芳兄弟两也向李伯魁告辞。李伯魁却说他们是第一次来苏州,应该四处逛逛。这些天都窝在武馆里了。不如再多留两天,让他陪着他们看看苏州的风景人文。
周年信周年芳虽说是农民,又是习武的莽夫。但总是流着书香门第的血液。那些个文人有的,喜欢指点江山附庸风雅的毛病,他们全都有。听结义大哥要带他们游览苏州风土人情,自然是无比欢欣,哪里还会推辞?周年芳还随口背了一首古人的诗“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惹得另外两人哈哈大笑。周年芳得意了半天,突然想起来这是写杭州西湖的诗句,苏州杭州一字之差,不免脸上有些发烧。但是他嘴上却不示弱,强词夺理道:“苏州杭州风景差不多,我没来过苏州,以为是在杭州。写苏州的诗我也会背!”于是又背了一首“扬州驿里梦苏州,梦到花桥水阁头。觉后不知冯侍御,此中昨夜共谁游?”
周年信不禁鼓掌揶揄他道:“不错,不错。是有苏州两个字。”
李伯魁跟着大笑。周年芳被他这二人笑的有点心虚,嘴上却还是不肯退一点点:“这就不错啊?我会背的多着呢。再给你们背一首‘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周年信笑道:“总是蒙对了一首!”三人一起大笑。
李伯魁说:“想不到三弟还是文武双全呢。”
周年芳听到夸的不是自己,心中不服,顺嘴就说:“他会笑几声就文武双全啊?其实他充其量也就不是个睁眼瞎。”
李伯魁诧异道:“啥叫睁眼瞎?”
周年信笑着解释道:“我们东乡称那些不认字的人,是睁眼瞎。年芳的意思是大哥不该夸我,我也只不过认得几个字。大哥应该夸夸他才对。呵呵。”
周年芳听了这话,也就不再吱声。心知如果继续说下去,还不知道要错多少。书本上得来的东西其实浅薄。就像苏杭二州,虽然并称天堂,却是完全不同。杭州全城风韵尽在一湖,而苏州的魅力却是小桥流水。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光凭书本,是无法完全领略到的。说什么苏杭看着差不多,要是给读书人听到,不得笑话几天几年?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是有一定道理的。
只是这周年信周年芳注定这回没有畅游苏州的福气。李伯魁的弟子来报:“师父,大街上又贴出布告,抓到张格尔的十名余党,午时三刻在北门外斩首。”
李伯魁皱了皱眉头,吩咐道:“老规矩,准备好酒去送送他们。”那弟子领命而去。
周年信疑惑的问道:“官府杀乱党,大哥你去送什么,难道就不怕被他们牵连吗?”
李伯魁说:“兄弟你是不知道,所谓的乱党,十有八九都是冤枉的。张格尔的叛军都被剿灭好多年了,可官府还一直说有余党。就算真的有,他们怎么会跑到苏州来,还一下子就抓到十个?明明就是糊弄人的。说多了你们也不懂,你们那小地方应该没有这种事。简单地说吧,就是杀良冒功。”
李伯魁叹了口气,接着说:“这苏州也真不是人呆的地方。还不如回老家种地清静呢。不说了,兄弟,待会我去送他们最后一程,就不陪你们了,你们自己出去走走吧。”
周年芳眼见大哥情绪低落,也没有去看风景的心情了。就说:“大哥,我们陪你一起去吧。你也给我们讲讲怎么个叫杀良冒功,你又为什么要去送他们。”
李伯魁说:“怎么个杀良冒功我也说不清,也许有的有罪,但罪不至死。也许就是无罪,几个人编一套说辞然后就判了死罪了。反正就是当官的需要杀人,就得有人去死。”
周年芳是越听越糊涂:“好端端的,当官的为什么要杀人呢?再说就算官府要杀人,你又为什么要去送他们?”
李伯魁叹道:“这么跟你说吧,这一次皇上降旨,总督总兵都到了苏州,却连那贾世道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原本他们想拿董贤弟充数,却因为关总兵网开一面,最终没有抓我们。可是这么大的阵仗没有抓到人,很难向朝廷交代。要是没有一个说法,就是皇帝也堵不住御史言官的嘴。现在他们杀几个人,说是乱党,这样对上对下就都有了交代了。”
周年信说:“乱党?不得交刑部定罪啊,哪能说杀就杀啊?”
李伯魁说:“兄弟真是天真啊,你是没有见过。其实这都是老招了,皇上和刑部都清楚,就为堵御史言官的嘴。交刑部还不演砸了?只说是一些余党喽啰,严刑拷打,只要认罪画押,立马杀头。也不株连,也不要人收尸。杀完就往西山乱坟岗上一扔了事。不过当地人总有个三姑六婆兄弟姐妹什么的,万一较起真来也麻烦。所以他们都找的外乡人。可怜这些人临刑前送行酒都没有人递。哥哥我也是外乡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没有本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递一碗上路酒,给他们壮壮胆,也算尽我一份心吧。”
“年芳贤弟压不住火气,又听我这一番说辞,还是不要去了。万一冲动起来,又多几个无辜的人送命。”李伯魁担心年芳冲动,也怕连累自己,毕竟自己在苏州城里有家有业,又有名声。送上路酒不会招祸,还能增加在江湖上的声望,要是公开与官府作对,说不定身家性命全都没有了。就像前两天关天培欺负到他家里,他一开始始终忍住一言不发也是同样的道理。所以话一出口,想到周年芳不太容易压得住火气,赶紧说。
周年芳保证只去送酒,绝不惹事。好说歹说,三兄弟还是一起出发了,两个徒弟抬一坛酒跟在他们后面。
到了刑场,周年信看那将要被杀之人,一个个跪在那里,身上穿的清一色崭新的囚衣,头发都散披下来,遮住了大半个脸。行刑的侩子手一人一口大砍刀,着实有几分吓人,监斩的官员穿的是四品服饰,应该是苏州知府了。见了李伯魁也不说话,就让领着徒弟挨个去递送行酒,看来这早就成了习惯。
周氏兄弟留在围观的人群之中。突然周年信瞪大了眼,左手第二个要被砍头的人,分明就是章启勋!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声“哥!”原来周年芳也看到了。周年信赶紧抓住弟弟的手臂,却感觉是自己的手在颤抖,弟弟周年芳却是平静的很。周年芳轻声说:“想不到章启勋,竟然死在了苏州。也好,进不了祖坟,离得远点也好。”
周年信这才想起弟弟之前在苏州没有见到章启勋。心中暗想,还好,亏得他最后见到章启勋的时候,是他被抓的时候,否则按照年芳的性子,哪怕是之前听到章启勋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他也会不管不顾的,说不得自己兄弟两个要陪着枉死苏州,还得连累太极武馆里的人。
回到太极武馆,周年信情绪低落,他告之李伯魁,说受刑之人当中有一个是自己认得的,也是东乡的拳师,希望能够为其收尸。李伯魁暗暗叫了一句“好险。”开口对周年信说,交给他去办。李伯魁让一个弟子悄悄给了收尸队一些银两。等到了天黑,这群人带好棺木工具,偷偷到了西山乱坟岗,找到章启勋的尸体,草草装殓起来,离开乱坟岗大约百十步的地方,在树林里挖了个坑将他埋了。周年信还给立了一块碑,上面写着“东乡章启勋墓”。周年信心中难受,第二天一早便向李伯魁告辞。李伯魁也不再留,赠了每人二十两银子,周年信周年芳两人也不推辞,出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