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末,叫她小末。”他不理我,自顾自地说,“她在文学社当副社长,笔名小末。小末,小末,我这么叫她,她就会听话一点。”他说到新的女友,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幸福。他是蛮多见解的人,为证明妓女和我们辅警是同一类人,他可以开个专题讲座;现在他不想和苏妹子谈了,要证明彼此不是一类人,他还可以开几堂讲座。
“你真是反应神速,换女人比解手还快。”我手一挥,说,“你赶紧给苏妹子打个电话去,有什么事跟她讲明。要不然她天天来所门口等你。领导已经注意到这事了。”
“哪个领导?”
我想起来,陈二不是领导,但嘴上说:“几个领导都看见了。”
“领导才不会管这些破事,他们二十啷当岁,也是这么过来的。德高望重,也是从小王八蛋混过来的。”
“我说了,见到你一定让你给她打电话,要不然我就是狗。你打一个,别的我不管。我只是不想当狗。”
“你真是幼稚。过不久你也会碰到这样的事,到时我来帮你摆平。我也会跟你的女人发誓,骂自己是狗。那又怎么样?”他朗声笑了起来,又说,“我们本来就是狗!”
“那苏妹子那边怎么办?她还会来。”
“好办,你拿眼睛看!”
次日我不当班,还是去值班室坐了一会儿,往对面马路看,苏妹子没来,广玉兰树下空空荡荡。第三天第四天,她也没来,广玉兰树下摆了一个草药摊,一个赤着胳膊的老头支起一块瓦楞纸板,上书:专治癌症晚期,三天见效!第五天她又来了,站在对面那棵树下,只几天工夫,那棵树叶片粗大了起来,树冠茂盛了起来,像一把伞严实地盖住她。她戴一副墨镜,咬着牙。她手里揣一只水壶,摆出打持久战的阵势。
陈二正好又在值班室,他认出那个女人,皱皱眉头,说:“怎么搞的,符启明这家伙才来几天啊,就惹出这一堆破事。”
伍能升开口跟他解释:“有些女人就像狗皮膏,谁沾上谁就扯不脱,这事也不能全怪男的,是不?”
“我从不搞这种女人。”陈二发觉了什么,看看伍能升,“小伍,你着什么急呀?你对女人又不感兴趣。难道你对符启明感兴趣?”
“我对你这么大惊小怪感兴趣。你受过什么挫折,才喜欢关心这些破事?”
“你这家伙,今天长毛了是吧?”
伍能升懒得和陈二多说,径直穿过马路走向苏妹子。他站到苏妹子眼前,只冲着她说了两句话,苏妹子就走了。他得意地走过来,看着陈二,又看看我。现在伍能升抢着给符启明帮点什么忙,仿佛是良才逢明主,急于建功立业;好货卖识家,抢着发挥用途。
陈二出去以后,我问伍能升怎么把女人说走的。他说很简单。过去以后,他冲着苏妹子说:“妹子,你过来一下。我们刚抓来几个嫖客,都在那边一楼。其中两个嫖客,一个姓陈一个姓丁,隔着窗子都认出你来,说他们的性病都是你传染的。你跟我过去一趟。”苏妹子骂了一句神经病,掉头就走。伍能升说完,得意地笑,并打电话向符启明表功。
5.小末
八小时以外,我越来越难以见到符启明,偶尔遇上,他就没完没了地谈爱情,谈他的小末。但我偏喜欢提一提苏妹子,嘴痒。有一次符启明跟我说,在正式恋爱之前,有过性行为,和不相干的一个女人发生适量的肉体关系,是好事,甚至有必要。男人先把性欲这一块在别处尽情发泄掉,才能更清晰、更理智地去判断,他是不是爱一个女人的灵魂。
我听得耳堵,问他:“苏妹子原来是不相干的女人?但你以前泡苏妹子的时候……”
“是她来找我的,丁兄,你要我说几遍嘛。”
“就算是吧,但她和你上床之前,你和她说了什么?爱她?”
符启明拍拍我的肩,说:“兄弟,你是不是忘了?我和苏妹子在一起的时候,你也提醒我不能找她恋爱。我承认我也干过丑事,但丑事干完,我还是有资格泡我真正喜欢的女人,追求我的幸福。你要是因为这件事看不起我,我不怪你。”
“怎么又变成你怪我了?”
“我不怪你,女人如衣服,而你永远是我好兄弟!不要提那个妹子了,好吗?”
“提你和你的小末怎么死去活来?”
“想知道我们昨晚是用什么体位?”
“谢谢,我已经金盆洗手不看毛片了。”
“其实,我还没跟她上过床,真的。”符启脸色唰地又严肃起来,说,“真的爱上一个女人,不急着搞她。如果只想把她往床上弄,那其实是你在替小弟弟当长工,不是搞爱情。”
“打一个神龛供着她?”
“不是,最近几天,出于礼貌,我也要对她下手了。再不下手,她担心我身体有问题,那也不好。”
他不肯带她来,我只能听他说起她。从他只言片语中我得来一些零碎的印象:小末应该高个,身上的裙要么超长,要么超短,永远不会适中。头发又多又粗又密,系起来像麻绳,散开了并没有披肩效果,于是烫成小波浪卷。因为她喜欢小波浪卷,所以他学会了使用卷发棒,能把一尺半的头发盘六圈。那一捆头发在脑后展开了,宽阔有如折扇扇面,蓬松有如一口倒扣的锅。她也二十岁了,脸上仍有雀斑,上排门牙很俏皮地缺了一枚。但这个不经意的缺损,却是符启明印象最深刻的部分。小末应该不是很漂亮,却懂得想尽一切办法让符启明伤透脑筋,这是苏妹子永远学不来的。比如她会把一枚珐琅质的发夹藏在房间某个地方。第一次,她对他说:“你爱我不?帮我把那枚发夹找出来!”他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带着一种寻宝的心情,当那枚发夹突然在眼前冒出来,他仿佛就看见了最为具体的幸福。他找出来,给她,她撇撇嘴把它藏到更隐秘的地方。“你爱我不?爱一个人需要不停地寻找!”他又去找。他找了若干遍,她又若干遍地把东西藏起来,问他爱不爱她。他像炎夏时节的狗一样吐着舌头,真的想告诉她,休息一下,我暂时不爱你,行不?
伍能升听得蹙起眉毛,说:“烦不烦啊?”符启明嗤笑一声,没回答。跟伍能升谈一个女人的好,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他看见女人都没反应,何况是说哩?
我却在猜:“她是不是爱玩SM?”
“SM?呵呵哈哈,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凭你的口味,你喜欢的女人,肯定都有些古怪。”
“你们信吗?到目前为止,我其实还是没跟她上过床,更不用说你以为的SM了。”符启明表情无辜地看着我,再次申明,“我真是喜欢她这个人,所以不急于求成。而她,现在还是把我当太监用。她家里有钱,给她租了套间,一室一厅,带厨带卫。她让我住外间,有事就喊我进去。要是她不发话,我不能随便进去。”
“那不是活活憋着嘛。”
“和她待在一起,在外屋等她叫我进去,比和苏妹子上床还……兴奋!”
伍能升叹了口气,教训他说:“你不应该天天当苕货啊,占着那什么不那什么。你攒一把劲,把她办了,只要你能力足够好,技巧也到位,把她办舒服了,说不定她反过来听你的,你坐到里面那间房,使唤她。现在她这么对你,摆明了就是看不起你。她像一只野马,等着你狠一点,把她驯得服服帖帖。”
我俩听着都吓了一跳,伍能升一说男女之事,竟有一针见血的效果。符启明乜斜了他一眼,痛心疾首地说:“跟你这畜生讲爱情,不是你的错。”
符启明继续住在小末那里,开支不小,开始问人借钱。
苏妹子一直找不到他,过一阵,也不再打他电话。有一天我在一条巷子里碰见她挽着一个老头的手迎面走来,我们擦身而过,她扭头叫住我,并把跑不脱那个院子的钥匙交到我手里,要我转交符启明。她说她要离开这里。我还想问问她要上哪去,那个发际线退至脑顶、二八开却梳得丝丝不乱的老头在那边叫苏妹子别磨蹭了。我瞪了老头一眼,他一脸的欲火攻心不加掩饰,老人斑竟像青春痘一样泛起了油光。我攥着钥匙的手忽然一痒,很想跟踪抓嫖,但投鼠忌器,只得作罢。苏妹子所在的那家小港湾美容厅,十月份忽然关闭了。
符启明已经和小末不折不扣恋了两个多月,竟还没有上床,我不太肯信,伍能升也不信。两个月啊,不上床不礼貌嘛。符启明说他本打算矜持一个月,但没想到,一个月的矜持却形成了惯性,让他不知道如何开口。现在他打算打破僵局,将他俩的爱情升级换代,达到灵肉合一的新境界。但是,此时开口,他希望能够含蓄一点,技巧一点,要不然,说错了话打破的不是僵局,而是意境。他征询我的意见:“用什么法子?弄一首字谜诗怎么样?”
“好是好,要想得出来。你就下劲想吧。”
他开始构思一首诗,想用每一句扣一个字,搞成字谜诗,谜底是“我很爱你”或者“我想搞你”,向小末表达心意。
既然苏妹子已经消失,符启明又回跑不脱去住。他的诗还没改出来,有一天把小末也带到那里去玩。小末竟异乎寻常地喜欢这地方。那天,她也被他鼓噪得想弄两头猪喂养。他本来是煽动她好玩,真的煽动出了她的情绪,他又感到不可收拾。接下来,他只好告诉她,买猪苗也要看季节,一般是在初春。这事和插秧一样,不是随时都可以干。她这才作罢,旋即又有新的发现,说这地方适合观星。符启明搞不懂了,哪里不适合看星星?但也不好多问。
次日,小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也搬到了跑不脱去住。符启明等着改好那首字谜诗,摆平小末,但小末已经耐不住,搬去跑不脱的当夜,就穿着蚊帐般的绸纱睡衣,里面什么也没有,白山黑水,沟壑起伏,一目了然,将自己如一幅地图地展现在符启明眼前。符启明吞咽着口水,知道自己也等不下去了。
第三天,符启明还是和小末在房间里缠绵,打来电话,要我给他请假,请病假。
“腿软了下不得床吧?”
“没有,刚才我还走了老远,给她买早餐。”他说,“知道吗?横过马路的时候,我忽然想到,别蹿出来一辆车,把我撞死啊!”
他没说当天的心情,但我完全听了出来。他是真的遇到了梦寐以求的爱情,忽然懂得顾身惜命。平常无聊的日子,哪个男人过马路时会担心被车撞死?他跟我念叨小末很久了,直到听他说这句话,我才突然羡慕起来。我也想找到那种过马路突然担心起来的感觉,但实际上,过马路时我经常闲极无聊地想,有哪辆车冲上来把我撞一下吧!太没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