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公汽流氓
连续接到几宗报案,城南出现公汽流氓。在我想来,公汽流氓应是遥远的事物,出现在那些公交线路纵横交错繁复无比的巨型城市,流氓下手可以马上转乘另一路,警察无处追踪。城南几乎就这一路公交,公汽流氓怎么也敢冒出来?但事实无可争辩。
“……慢慢说!”第一次接到报案,我怀疑那妇女有谵妄症。她跟我说:“警察同志,你看你看,那个遭瘟的哟!”她脸上是被强奸状,把一条裤子扔在桌面。我把那条裤子拿起来看一看,并没有看到血斑或血块。
“没有血啊,什么都没有啊。”我大概是有些失望。
“小同志,为什么要有血哟?你年纪轻轻,想哪里去了?喏,你看,看这里。”她手指准确无误地点出一个地方,“你闻一闻,闻一闻就知道了嘛!”
“到底是什么你说嘛?”
“这个,这个……哎哟那个遭瘟的,他做得出来,我都不好意思说。”
“那家伙长什么样?”符启明走上前来问她。
妇女激动地说:“你没看见吗?这东西是……喷,喷在后面,又不是在前面。这个遭瘟的啊,以前只听说有这种事,哪晓得今天自己碰上了。我这么一把年纪他都要乱来,你们晚几天抓到人,年轻妹子不知道要被他祸害多少条!”
“好的,好的,你说的情况我登记下来。请留个电话号码,有情况通知你。”
“通知我搞什么?你们也真是,早点抓住这家伙,结实打他一顿就行,不要通知我。我可是一辈子清白的人哟。”
“呃,大妈,我们都看得出来,你下辈子都清白!”
妇女走后,符启明告诉我,这事情猴托也出现过,所以他见惯不怪。猴托那家伙喜欢用一块灰绿的大氅裹住自己光丢丢的身子,躲在冷僻街角,女人走到眼前,那家伙吹一声唿哨。女人搞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扭头一看。那家伙便把灰绿的大氅突然撩开,一个光人便一览无余。女人往往发出尖叫,就正中奸计——那家伙借助这一声声尖叫,一次次达到高潮。
“抓到他了没有?”
“抓到了,关他也没多大罪名,打一顿了事。放出去以后他还是照样干这事,根本停不下来。我就发现,这不是爱好,也不是耍流氓,而是一种病。”
“还是要管一管,不能说一个人病了,就搞得所有人都心惊肉跳。一个人病到危害公共安全的份上,也只能算作罪犯了。”
“唔,你说得对。”
所领导一开始不当回事,还当笑话说。邢副所颇有感触:“公汽流氓,啧啧。年轻的时候我们也喜欢挤公共汽车嘛,闻闻女人味,确实能引起一点点兴奋……但不能过度,过度就臭流氓了。”报案积累了几起,事件有了新的发展。公汽流氓在城南闹得人心惶惶,又一直没抓到,妇女们想出一个办法:弄一把刀磨得锋利,随身携带。佴城的妇女泼辣烈性,在整个地区都是有名的。短短一周之内,公汽上面,有三起误伤事件——妇女们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发现臀部被什么东西顶着,也不吱声,偷偷攥紧小刀抽出来回身便是一挥。三起事件里,两个男人手指遭了殃,还有一个伤在大腿上。
所领导这才开始重视公汽流氓的问题。周一例会上,刘所说了,这家伙在城南造成极坏的影响,必须尽快抓住,送不进监狱,也要送精神病院。刘所一时兴起,说其实真逮着这家伙,送到精神病院治,见效非常快。具体的办法,就是让该人看三级片、毛片,或者是日本AV。该人在看片子,旁边主治医生仔细观察他。他正待亢奋起来,主治医生就及时给他一个电击,打得他浑身瘫软,哪里都硬不起来。只消几个疗程,这病人眼前即使出现一个光丢丢的性感妹子,也会像老僧入定,不再有任何亢奋反应。
邢副所听得一脸向往,接着刘所的话说:“这么简单啊,那还送什么精神病院?抓到所里来,我就可以给他治。”
刘所说:“我们只管抓人,各司其职,不要和精神病院抢饭碗。要是派出所和精神病院能合并……要是能合并,说不定就天下太平了,呵呵哈哈。”
邢副所专管这事,点了将,符启明和我都在里头。邢副所很看重符启明,常说这孩子只要系统训练一下,迟早是个刑侦专家。而我,搭帮符启明才进入名单。起初我们觉得抓这人也不是难事,只消穿便装去公共汽车上守候,不难抓他个现场。事实上,情况发生了变化,当我们在公共汽车上蹲守,车上尽是清一色男人。偶尔见个女性,往往也是执老年证免费坐车的老太太。公汽流氓在城南尽人皆知,年轻的女人都尽量搭的士,或者骑单车、步行。即使万不得已搭乘公汽,她们也裹得像阿拉伯妇女一样严实,让流氓找不着任何理由兴奋起来。而且,前段时间悍妇伤人事件频发,即便车里站着个女人,周围的男人起码也离女人两尺远,以免被免费做了包茎手术。
那家伙忽然收手,好长一段时间没露脸。符启明分析,这家伙也许是间歇性发病,要是天天发病,那还得了?人的性欲本就是一阵一阵,要是天天发情,分配到配种站上班最合适。
公汽流氓一时抓不了,我们也不急。抓这家伙虽然没成立专案组,但我们也算是有专项任务,能够借此成天跑外线,不用去所里点卯。眼下,符启明正巴不得多有些自由支配的机会,尽量和他的小末待在一起。
现在,小末和那几个大学生妹子喜欢去跑不脱的那个荒僻院落,整晚不归。夜晚,城区总有亮光,而这院子清幽荒僻,一团漆黑,适合观天象。只要天气晴朗,她们就会跑来这里架设那台望远镜。小末和沈颂芬兴趣最浓,经常看到下半夜,空荡荡的夜空,她们能看出无穷变化。对这些大学生妹子的所作所为,我也不奇怪,在我看来,她们总要有些怪僻的爱好,要不然和我们所里粗手大脚的警花没区别。我也试着用那台望远镜看星星,看似傻瓜设备,用起来才发觉也有技术含量。寻星镜和主镜不一致,需要不断调试,光这个就能花销我一两个小时;寻到的星要确定是哪一枚,我看着移动星盘找对应位置,稍看一会儿就一阵阵头晕起来。于是作罢。
只要她们去跑不脱,符启明就会叫上我和伍能升。伍能升总是推托,懒得去,只有我随叫随到。我走进院子,符启明就冲我招呼:“丁兄,来了?”
“呃,来了,菜还是热的。”
私下里,符启明跟我分析过小末带来的三个女孩。他暗示我不妨追一追沈颂芬。要是对她不感兴趣,肖伊珊做备选。王琪大概有男友,即使没有,也看得出她经验丰富,什么场面里都游刃有余地应付过去,即使来个西门庆,都难得在她身上沾到油水。这样的女人,当然不是我这种初涉情场的苕货能摆平。
我心里清楚,和所里的辅警前辈一样,我终是会找一个没有正式单位、在街边某家店子帮工的妹子当老婆。当然,这不是说咱们的社会存在着阶级分层,只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泾渭分明,就好比一筐桃子,能卖三块钱一斤,就绝不会以两块五出手。桃子都这样,何况人乎?
符启明在院里装一盏奶白色大灯,瓦数大,照得院子如同白昼。我们经常坐在明亮的院子里吃菜,喝酒,说话。夜很长,四周如此静谧,我们几个人像是被世界遗弃在荒岛。这些妹子越来越喜欢这里,喜欢把这素淡的夜晚说成是一场Party,喝到兴头上还要跳跳舞。她们几个都小有舞瘾,还说跳到抽筋的时候,再拿望远镜望向天空,会发现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我知道,我喝多了也这样。我不会跳舞,沈颂芬老来拽我,愿意教我,拯救我僵硬且毫无舞感的身坯子。我一跳舞就四肢僵硬,摸着她的腰,觉得她的腰很细,很有肉,很柔软,很有弹性,等等。摸着摸着,我脑袋却总是无端端出现那个公汽流氓。其实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脑袋里浮现出的流氓,有时候像符启明,有时候又像我自己。搂抱着这个妹子,我怎么会想到一个流氓呢?沈颂芬看得出我有心事,问我:“你怎么啦?”我摇摇头,继续跳舞,浑身每个关节都像生了锈的窗户合页,艰难地转动着。口渴的时候,我也想喝一杯润滑油。
那晚,跳累了,妹子也懒得看星空,我们坐下来聊天,慢慢聊到那个公汽流氓,这着实也是眼下城南的热点话题。几个妹子早听说了,佴大的女学生也被“侮辱”过。但说到那个流氓,她们脸上没有害怕,只有兴致盎然。符启明告诉那几个妹子,我们这一阵都专门去抓那流氓。那表情,仿佛这是件趣事。妹子们肯定要问,你们抓到了吗?
“这个……差不多了。最近流氓家里肯定有什么事情,忙不过来。”
小末说:“怎么,你们还没有抓到?城南就一路公共汽车,要是流氓出现,你们开车过去两头一堵,他能往哪里跑?你们警察都是饭桶。”
“你以为他在公汽上拿着刀逼着一个女人耍流氓?他耍流氓人不知鬼不觉,女人发现的时候他早就消失了。直到现在,他长什么样还没一个女人能说清楚。”
几个女孩来了兴趣,说耍了流氓女的都还不知道,这算什么耍流氓?她们一定要打听清楚,这个流氓到底怎么污辱妇女。符启明跟她们说:“……呃,就是悄悄弄湿女人的裤子。”
听完,那个王琪竟然松了口气,说:“那算什么耍流氓,自己把裤子洗一洗不就完了嘛。”
“不行,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你想想,你一摸,摸得一手都是死孩子,黏糊糊滑溜溜,你肉不肉麻?恶不恶心?是我的话,肯定好几天不想吃饭。”小末下命令似的对我俩说,“你们这两个饭桶,要早点抓住这个人,免得我老做噩梦。”
我说:“也不能怪我们,那家伙不出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符启明补充:“出来也不行了,现在天气冷,你们女人穿得多,那家伙就是上了车,见一个一个裹成粽子的女人,也提不起兴趣。”
“要不,我们帮你们把他引出来,怎么样?”沈颂芬话不多,一开口却总让人咋舌。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别的女人衣服穿得多,我们可以穿少点嘛,引蛇出洞。等到星期天休息,我们可以帮你们一起去抓那流氓。”
“我报名,我也算一个!”小末一边说一边还把手高高擎起。
几个妹子越说越来劲,还说过几天就干。符启明说要得要得,到时候,看你们谁最先把他勾引出来,谁肯定最有魅力。经他一说,抓流氓就有点像是搞选美比赛了。
2.引蛇出洞
星期天早上我还没醒,手机在床头迸发出催命的响声。我揿开电话:“……怎么了?”
“怎么怎么了?你这小子干的好事。小末和沈颂芬要帮我们抓流氓,在佴大门口等了。”符启明恼火地说,“你那天晚上口快,她们争当诱饵,你就说谁勾引到流氓谁最有魅力。”
“我记得是你怂恿的,你天生就爱煽动别人情绪。”
“好啦好啦,别争了,你赶紧穿衣服,我开车过来接你!”
我俩骑着一辆摩托到佴大西门附近,在围墙的一处豁口,小末和沈颂芬冒了出来。就她俩。那一霎我有些眼花缭乱,沈颂芬不戴眼镜,披了头,荷叶领的白衬衣,黑短裙,丝袜。我甚至看得出她丝袜上经纬纵横的线,和据此形成的网眼,但她说不冷。
小末拍拍我肩。我扭头看向她,她就问:“有什么感想?”
“哪方面?”
符启明和小末异口同声骂我蠢猪。那一霎我心口一片雪亮,仿佛从来没这么明白过,但旋即又陷入无边无际的迷糊。
符启明把摩托放在她们女生宿舍门口。我们四人就近上了一辆车,车内十来个表情呆滞的男人。车上位子还没坐满,十来枚拉环在扶手杆上散乱地晃动。我俩先上了车,然后是她俩。幸好我跟符启明还年轻,穿了便装能冒充大学生。此外,我俩和她俩装作不认识,票钱分开付。上了车我和符启明往里走,在最后排找座,她俩站在车子当中。整车几乎就只她俩站着。刚才我眼光都落在沈颂芬身上,这时注意到小末打扮得更厉害,甚至有些夸张。她穿着与时令相违的红色露脐装,中间是泡泡纱的短裙,再往下,是彩色条纹的袜子,一圈一圈,红黄蓝白相间。她的腿因为这些色块而硬生生长了一截。
符启明喜欢小末打扮成这样。他跟我耳语:今天,借抓流氓的机会,小末找到了明正言顺的理由,任意打扮自己。又说:“这个妹子哎,只要给她足够的理由,她敢在街上裸奔。”
“那你还要她吗?”
“这就是我喜欢她的地方。我觉得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给随心所欲的人准备的。”
“看样子你俩真是一对。”
“别光说小末,你呢?小沈怎么样?今天她打扮成这样,怕不是留给那个流氓看的。她有心让另一个流氓看。”
他说得如此明白,我就只好装糊涂,不敢看那两个妹子,看向窗外。马路一旁的铁轨上,一列火车突然同向驶过,搞得这辆公交车像是在后退。她俩表情一直生动着,注意力也一直提得很高,仿佛那个流氓分分钟冒出来,秒秒钟作案。但我在最后一排看得明白,这一天注定没有任何收获。原因很简单,她俩一看就是诱饵,只差不把“我是诱饵”四字敲脑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