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知道?我真想冲符启明说,请问,我TM怎么知道?
“……也是,你以前肯定不会考虑这个。”他在我对面坐下来,脸色凝重,“这些吏专管抓人收税的活,所以为人必须狠毒,不狠的话不管用,该收两块老百姓打发你一块。所以,官老爷永远不给皂吏出头的机会,世袭罔替,懂吗?就是世世代代贱下去。……为什么不让他们升官,就能保证他们永远狠毒?”
我踌躇一下,还是告诉他,对这个没兴趣。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泡妹子?……你知道你为什么泡不到妹子?”
我摇摇头,倒想听他就这话题扯一扯。和他相处一阵,我已相信这家伙一俟开口,总能抛出一些离题万里却又歪打正着的看法。没准,哪条看法搞得我忽然开了窍,从此泡妞手到擒来,岂不是好事?
他确定我集中精力在听,才说:“你是个温和的人,这就不好。为什么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其实大有门道。因为人就是动物嘛,既是动物,就意味着母的跑公的追,追到以后摁在地上搞一搞,这就需要一股子坏劲。斯文是后天教化形成的,坏却是男人先天就有。你要知道,后天得来的,永远比不上先天所得。你想,男人的坏就是往空气中一把一把地散布雄性荷尔蒙;而斯文却相反,把荷尔蒙憋住怕被女人闻到,那女人还怎么泡啊?”
“怎么才能把自己变坏?”
“难!你要泡在女人堆里把自己泡坏。”
我知道这些道理都似是而非,但认真地点点头,若有所悟。他喘口气还待继续就这问题深入,我就问他:“那你泡了几个女人?”
“我泡女人的本事,你是看不出来,看出来也学不到。”
“你怎么什么都懂?”我不禁又问,倒真是起了好奇心。
他学历不高,正在司法电大里混专科。但我想,有的人,不见得要有什么文凭,他们天生就是用来对某些事物发表一通看法的。他回答说:“看书多了,自然而然就这样。”
“你说你的书多,拿过来,推荐我两本看看!”
“眼下还不是时候。”他环顾了屋子,都是单身宿舍,我这间跟他那间一样的小。他说:“现在不行,这地方不够摆。”
有的夜晚他不在,我照常跟伍能升混。我俩毕竟是老搭档。伍能升对符启明有看法,他说:“我一眼看出来,这小子一看就是混混,就爱噘起嘴巴放狗屁!”
“何以见……怎么了?”
伍能升不屑地说:“他的字也写得并不好,敢拿出来丢人现眼,骗骗邱老板、骗骗你们还行。”伍能升的父亲是佴城书协一个理事,城南很多牌匾都由他题写。伍能升死活不肯练毛笔字,但自小在那种家庭里长大,鉴识字的好坏总归比一般人强。
伍能升跟我提到这点,不足以说明符启明就是混子,或者爱放狗屁。相反,符启明对这些有着清醒的认识。比如写字的事,他之前就跟我说过,自己那几笔纯粹是在糊弄人。但现在,人那么好糊弄,不糊弄几个,多可惜啊。他还说:“我这几年才练,缺童子功,入不了门,但看得出好坏。以前老说什么书画是文人的雅好,其实依我看,现在书画倒是最庸俗的事情。大家看不出好坏,只认名气,有机会就去要,跟讨钱差不多。反过来,这又造就了很多混子自我炒作,糊弄别人。”
伍能升的话我随意听听,我对他多少有点看不起。他要在我面前贬损符启明,我也不去驳他,心里暗想,就你这货,还敢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伍能升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好几次考编制没考上,现在挨过了年龄,看样子只能一直当辅警。当辅警也不是丑事,但他竟然不敢去踩点抓人。伍能升刚到所里,也曾加入行动队伍,去抓捕现场找找刺激,但缩头缩脑跟在最后头,随时打算掉头往后跑。多有几次,大家都看出来他什么心思,骂他,“就你聪明,我们抓人,你他妈这叫捡干鱼!”再以后,没人理他了。但不干活也不行,后来我来到所里,他主动跟我勾搭上。收入多少他不是很在乎,能够一起出勤,他就不算吃空饷。摊上这么个搭档,我们也干不下重活,常去猴托一带抓抓私家车上搞车震的狗男女,十有八九都是偷情;偶尔抓着两口子也不用道歉,骂一句,扯了证还搞什么车震?时髦啊?遇到反抗,我对付男的,他擒女的,还是不成问题。在女人面前,他不会显得太弱,要是扭打起来,黑虎掏心猴子偷桃之类的招式,他使出来一板一眼。
刘所器重符启明,像要把他当师爷用。符启明的确也比一般人多长个心眼。比如,有一段时间,刘所到了吃饭点懒得回家,老是在所里的食堂里吃。食堂小马见刘所光顾,那几天菜都炒得格外卖力,以前豆腐里掺几片肉,现在肉里点缀几块豆腐。刘所夹杂在我们堆里一起吃,我们客气地跟他打个招呼,自顾去吃。符启明偏就晓得知冷知暖问一句:“刘所,最近怎么老在这里吃啊,这里的东西能跟家里比吗?”
刘所侧头看看符启明,似乎觉得这小子开窍。“是有烦心事咧。哦对,吃过饭,你到我办公室里坐坐。”
刘所家里出了些状况,事不大,但磨人,搞得他有家不想回。“我算是明白了,大禹为什么三过家门而不入。他的妈肯定天天弄苋菜,吃坏了胃口。”说起家里的变故,刘所只能嘿嘿地笑。他母亲七十多岁,一辈子勤快惯了,每天必须去菜场逛一圈。最近,他母亲天天都买同样一个菜,毛豆。一开始只是一小碗,后来非但天天买,而且越买越多,现在每天要弄两海碗,堆得起尖。刘所苦着脸说:“我天天都跟她说,买点别的菜咯。一连吃了这么多天,我看到桌上堆的两座绿坟,心里就发毛咧。但转天,她照样买毛豆,越买越多。你帮我分析分析,这怎么回事?”
符启明略一沉思,就问:“你家老太太冬天是不是要熏腊肉?还有,最近毛豆是不是一直在垮价?”
刘所说熏腊肉不假,老太太年年都要熏半扇肥猪,而晒干的毛豆荚是必不可少的熏料。至于毛豆是不是在垮价,刘所也搞不明白,把会计杨亚琼叫来一问,是这么回事,不但垮价,而且可以说是跳水。再不跳水,过一阵毛豆就发育成黄豆了。毛豆可以带荚称重,黄豆就只能剥出净卖,菜贩再怎么跳水也要赶紧卖掉。
“……这就对了。股票是买涨不买跌,你家老太太反着来。她看见毛豆昨天卖三块,今天垮到两块,心子就疼,昨天买贵了。怎么办呢?她就发狠地买,昨天买一斤今天买两斤,扯平一下,每斤合着两块三,老太太这才稍稍安心。过了两天再去看,毛豆垮到一块钱一斤。得了?赶紧再多买几斤。”符启明总结地说,“这是老人常见的一种心态,他们倒不是觉得便宜就多买,而是要把以前花的冤枉钱找回来。”
刘所恍然大悟。“你看这事怎么解决?”
“这其实和你自己有关。她端上来一海碗,你是个孝子,不好意思扫老太太的兴,她做得多,你就拼命吃,老太太还以为你喜欢吃……刘所,我直言不讳啊,所里的人都发现了的,最近半个月,你老人家放屁突然比以前多,多得多。”
“你们背后都破我的案了?”
“这么重要的线索都发现不了,还出去破什么案啊?”
“倒也是,”刘所竟然承认,“毛豆吃得多,放屁都是一股绿烟。”
符启明说话有他的分寸,换一个人当着面说刘所爱放屁,肯定自找苦吃。他又说:“这事要解决也不难。老太太再弄这两样菜,你就和嫂子、你儿子打好商量,一口都不吃,任那菜臭馊,倒掉。至于熏腊肉嘛,你就跟老太太说,隔一个月出黄豆时,到乡下收一车干豆荚,要多少有多少。不就是烧火的东西嘛,何必为了烧几把火,就逼得全家人放屁?”
“嗯,不能为了烧火就弄得全家放屁,说得好!”
刘所将信将疑,回去试了两天,果然就把问题解决了。老太太倒了几盆煮毛豆,终于痛下决心,把买菜的权力下放给儿媳妇。
解决了刘所放屁的问题以后,符启明在所里的知名度进一步提高,所里人碰到有烦心事,就来找符启明说一说,求他指点迷津。光哥在符启明面前,不再像当初那么阴阳怪气。他打算离婚,因为外面又认识了一个女人。他觉得这辈子碰上了爱情,与这爱情相比,当初结婚便是最愚蠢的决定。那天下了班,光哥这铁公鸡一定要拽着符启明找一家馆子吃饭。我正好和符启明走在一块,他就跟光哥说,要去一起去。光哥脸上挤出难色,仿佛有些话不便于让我听到。
“不要摆出这个样子嘛,你外面偷人、想要离婚的事,还有哪个不知道?要想解决问题,就摆到桌面上,集思广益。”
“丁狗子哪晓得这些事?他都没结婚。”
“那你另请贤能,我也没结婚。”
“呃……那走吧。”光哥晃了晃车钥匙。
找定饭馆子点了几个菜后,光哥急着要通报情况。符启明手一摇:“不急,吃了再说嘛。你那点破事,办法总是有的。一千个难题,总有一千零一个解决办法。”
“名人名言?谁说的?”
“阿凡提。认得不?”
光哥用力点着头,符启明打着响榧子,叫服务员妹子上几瓶冰啤酒。妹子问上几瓶,光哥晃起两枚指头说:“我不喝酒的,两瓶。”
“两瓶够个屁。来一件,喝不完可以退。”
一个捆皮裙的伙计用塑料箱扛来一件冰啤,符启明转眼就放空了两瓶。光哥脸色稀烂,符启明安慰地说:“这啤酒不错,等我喝够了,保证给你两个方案,任你选,都管用。”我俩埋头喝了五六瓶,光哥看着心疼,一咬牙,也喝下一瓶。菜还没夹几筷子,一件酒搞完了。符启明放任自己响亮地打了几个嗝,这才说:“好的,你自己先选一选,离婚这事,你是想用农村人的办法,还是城里人的办法?”
“两个都说一说,我好有个选择嘛。”既然符启明说了有两个办法,光哥要是只听来一个,肯定觉得亏了血本。
“听好了!我的办法保证都是简单易行。先说乡里人的办法:你回去就打你老婆,天天打,见一次打一次,打得她怕你,主动求着跟你离婚。”
光哥说:“你真是开心,我要敢动手打她,何必找你讨主意?”
我也听所里兄弟说过,光哥老婆庞姐练过武术。别看身体胖大,庞姐找一棵锄柄粗的树,双手握紧了,暴喝一声“起”,就能够玩“扯旗”,扯得硕大身板横在半空随风招展。要是哪个教练有眼光,帮庞姐搞一通系统训练,以后代表国家去摘金夺银,也不是不可能。
符启明龇牙一乐,又说:“不急,不是还有城里人的办法嘛。更简单了,你马上从家里搬出来,住到你新搞的那女人家里去,抢先一手,把下一招推给你老婆。这叫占有心理优势,把问题推给对方。”
光哥不胜酒力,一瓶啤酒就搞得他有点呆。他努力想了一会儿,怯怯地说:“这个,这不就是净身出户嘛!”
“谁敢净你身了?净你身了,后面这个女人也不要你啊。”
“我十来年攒的钱,都扔在那套房子了。我这一走……”
“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房子还不是转到你儿子名下?现在不转,迟早也是遗产,有什么区别?你脑子卤熟了?”符启明脸上高高挂起仁至义尽的表情,说,“光哥啊光哥,要是你既想离掉婚,又想让你老婆净身出户,那我就实在没办法了。早知道你是完美主义者,我今天就不敢来喝你的酒。”
符启明支给我一个眼神,我俩起身就走,把光哥扔在桌前继续发呆。
5.白骨成精
电话响了,符启明坐得近,他顺手接。他和对方说了几句,眼神就很兴奋,用笔在纸上记下地址和联系电话。放下电话,他大声地跟值班室别的人嚷嚷:“有情况,大情况!猴托那里挖出白骨,不止一个人,也不止两三个人。”
“怎么啦?”老彭故作懵懂状。
“还能怎么啦,大案子。几个人的骨头都堆在一起,搞不好是灭门案。”
“怎么灭的门?”
“我怎么知道?去查一查嘛。”
别的兄弟一齐呵呵哈哈笑起来。小个子马凯提醒他:“符哥,你想想,挖出来都是白骨了,人死了多久?搞不好,是八年抗战时死掉的人,也说不定。”
“八年抗战?那也赶紧去看看。这叫什么?叫万人坑,叫侵华铁证!一旦能发现新的铁证,上头十二分重视。这事搞好了,比办一件命案更抢功。”
别的人越发笑得开心,符启明竟还没有省悟过来。他比一般人聪明,但一般的人都聪明的地方,他又会显得呆。再说,他毕竟刚来,好多的事情摸不清楚。
干警陈二说:“你搞昏头了吧?日本人只打到常德,在芷江投的降,没搞到我们这边。”
“日本人也派的有特工队、突击队,跑到佴城这边,被发现了,于是他们就杀人……”
听了他这番话,别的人还能怎样?只好捧着肚皮笑到打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