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泉妍醒来是在黄昏时分。
彼时宁子娴已然又守了她一日,累得腰肢酸软,不过咬牙挺着罢了。
王延英在午后时分便已来过,千珍万重地将一个玛瑙巧雕梅枝双鹊捧珠镶盒交到她手中。那镶盒以大块深红与雪白的双色玛瑙挖成,白玛瑙为底,质地细腻,中间夹杂白色或透明纹路,留出鲜艳的俏色深红玛瑙雕出梅枝,枝干虬曲,花朵盛放,面上嵌青金、珊瑚、绿松、碧玺和水晶,点缀出碧叶红梅雪光明耀之样,两侧以珍珠浮雕衔环铺首,中间一颗拇指大的贝珠包金为纽,一看便知是连城之物。
王延英在她身侧,悄声道:“只为这盒子上的梅花,皇上便画了不下百次,真真是用心。多数时间,皇上一人书画的时候,画的梅花比往日里多多了。原可从那些里头挑一幅好的便是了,可皇上还是觉着不够好,又画了好些,叫工匠们细细描摹了,做得不好便废置。饶是这样,这盒子也是出到第三个才好,只可惜了前头那些好玛瑙。啧啧!”
宁子娴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是道:“这算是千金换一笑么?”
王延英哪里懂这个,摇头晃脑继续道:“这盒子也罢了,娘娘快打开看看里头的东西,才叫用心呢!”
宁子娴见石泉妍尚未醒来,遂也打开一看,只见两掌大的玛瑙盒子里,罗列着一排排绿梅的花苞,盈盈未开,如绿珠点点。更有一薄薄的红梅胭脂笺,她取过展开,却是皇帝亲笔,写着“疏疏帘幕映娉婷,初试晓妆新”。
那字写得小巧,宁子娴几乎能想见他落笔时唇角得意的笑纹。她眉心微曲,诧异道:“如今是四月里了,哪里还来这些含苞未放的绿梅?”
却是轻轻一嗅,“仿佛有脂粉的香气,并不尽是梅花香?”
王延英笑得合不拢嘴,抚掌道:“可不是?先用密陀僧、白檀、蛤粉、冰片各一钱,又以当季开得最盛的白芷、白芨、白莲蕊、白丁香、白茯苓、白蜀葵花、山柰、甘松、鹿角胶、青木香、笃耨香研至绝细,和以珍珠末、蛋清为粉。然后寻最巧手的宫女折来新鲜饱满的绿梅花苞,把这粉小心灌进花苞里,用线扎其花尖,将粉密封于花房之内蒸熟,再藏于玛瑙盒内,静置足月。如此花香沁粉,更能令面容莹似白梅凝雪,乃汉宫第一方。皇上知道娘娘喜爱绿梅,便称此物为绿梅粉,专供娘娘一人所用。”
王延英说得畅然尽兴,宁子娴只听到笃耨香一节,已经暗暗惊动。
自己出身虽不比皇后尊贵,宓妃大气,到底也是富贵之家了,寻常宝物自然入不得眼的,便是贤琰帝每每与自己谈论奇珍,自己也是说得上来的。
细想贤琰帝此番所用制香粉之法,传自明熹宗懿安皇后张氏的玉簪花粉法,只是玉簪花能存香粉,绿梅花苞却难,且用料更为奢华珍异。那笃耨香出真腊国,乃树之脂也。其色白而透明者名白笃耨,盛夏不融,香气清远,实在万金难得。如今却轻易用来做敷面香粉,珍重之余只觉心惊,若是为旁人所知,不知又要惹来何等闲话是非。
王延英极是乖觉,又低声道:“用什么东西做这绿梅粉,都是皇上亲自定下的,所以内务府并不曾记档。”
不是不感动的。他记着自己喜欢绿梅,惦着自己最近的容颜憔悴,盼着自己红颜如昨,为此不惜费尽心思,靡尽珍宝。但是在宫里,那一日不是如那些苟延残喘的日子的一般过得?这些感动也仅仅只是感动而已。身外华物,哪里抵得上腔子里的一口热气,绝境里一双扶持的暖手。
珍重连城,也不过是一座城池的代价而已,不禁想到皇后,一双孩儿不都抵了出去吗?看似夫妻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到底也是形同陌路了,不然皇后为何选了自己,还不是因为自己最像初时的她自己,皇后失败了,便欲造就一个不败的自己,重新来过,从失败中总结自己,保全除了男女之情之外的地位、家族,或者也许还有以后的子嗣……
所以,再欢悦,亦有凉薄之意,沁染入心。然而宁子娴面上还是笑的,毕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步踏入宫中,从皇后说的那一句‘宁贵人真是像极了本宫,并非容貌的三分相似,而是心思。’
也许自己曾经不明白为何,可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皇后已然不可能拉下脸面去跟皇上求和,那么自己便是皇上最好的寄托……
思忖片刻,宁子娴取过笔饱蘸了墨汁,用一色的红梅胭脂笺一字一字郑重写道:‘梅梢弄粉香犹嫩。欲寄江南春信。别后寸肠萦损。’写罢,便依旧封了交予王延英手中:“只许教皇上瞧见。皇上见了,便知本宫心意。”
想一想,又道,“你有心帮我,虽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本宫甚为感激,但面上不可露了分毫。好些事情之后,皇上最不喜后宫人窥测他心意。虽然你伺候皇上多年,但娘娘跟皇上的事情,谁又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到这个位子上了,一切小心吧,”
王延英却是一愣,忽而明白了宁子娴所指,原本还想着跟离柒和离然通通气儿的,眼前的人却是聪慧,一语道破,少不得说上一句:”昭妃娘娘还请放心,奴才自小便跟着主子爷和主子娘娘,各种关窍,别人也是糊涂,奴才是万千不能糊涂的,不过还是多谢娘娘提点。“
说完,便诺诺离去,宁子娴方将那绿梅粉并玛瑙盒交予染画一并送回了毓秀宫中。半倚在榻前,闭目凝神的瞬息里,想起自己所写,原是欧阳修的《桃源忆故人》,她只写了上半阕,却不肯写出那下半阕。只为上半阕的相思,便也是下半阙里韶华苍苍的哀情。
“小炉独守寒灰烬。忍泪低头画尽。眉上万重新恨。竟日无人问。”宁子娴低低呢喃,在暖融融的殿内细细抚摸自己的十指。与旁人不同的是,自己的手固然也戴着宝石嵌金的戒指,佩着华丽而尖细的珐琅点翠蓝晶护甲,纤手摇曳的瞬间,那些名贵的珠宝会映出彩虹般的华泽,曳翠销金,教人目眩神迷。可是细细分辨去,哪怕有鹅脂调了珍珠蜜日日浸手,便也是能瞧见那一丝两丝自己好不愿见到的条纹。自己还不到二十啊……
唤醒宁子娴迷蒙心意的,是石泉妍初初醒转时低切的呼唤:“姐姐。”
宁子娴如梦初醒,不觉大喜过望,才觉得悬着的一颗心实实归了原位。石泉妍虚弱地靠在宝石绿榴花喜鹊纹迎枕上,红红翠翠的底子锦华光灿,愈显得她的脸苍白得如一张薄薄的纸。她的神思仍在飘忽:“姐姐,真的是你?”
宁子娴握住她冰凉的手:“妍儿,是我。我在。”
石泉妍嘘一口气,迷茫道:“姐姐,我以为自己熬不过来了。”
宁子娴闻言,眼便湿了。便端了止痛汤细细石泉妍喂服下,又将熬得糯烂的参片鸡汁粥喂了半碗,轻语安慰:“别胡说,我总在这儿。”
石泉妍问过孩子康健,长松了一口气:“万佛护佑,我终于替自己和姐姐生下了孩子。无论如何,只要孩子长大,咱们的下半生便有了些许依靠了。”
一句话便招落了宁子娴的泪:“只要你好好儿的,还提什么孩子不孩子。昨夜你九死一生,我只看着,只怕也要将自己填了进去了。”
石泉妍艰难地笑着,很快冷下脸道:“姐姐不能填进去,我更不能填进去。她们费尽心机,下的药让我变胖,变得丑陋,再不能得皇上宠爱。还让我的孩子难以出生,以致我吃尽了千辛万苦。若不是姐姐在旁陪伴,我一个撑不住,母子俱损,岂不更遂了她们的心愿。”
宁子娴替她掖好被角,柔声道:“如今你虚着,别想那么多。”
石泉妍冷笑道:“如何不想那么多!她们步步算计,只恨我自己蠢,后知后觉罢了!此事之恨,有生之年,断不能忘!”
宁子娴半垂着脸颊,伤感不已:“旁人害你,我自然是恨在心上。可是妍儿,我的手也不干净。我的手也曾害死过性命啊,只是皇后看我看的严,她们才未曾下手,所以今日的事伤在你身上,否则便是这报应落在我身上了呀!”
石泉妍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露出不屑之色:“姐姐居然相信天意报应?如果世上有报应,她们数次残害姐姐,为什么还没有受到老天爷的报应!所谓报应,从无天意,只在人为。今日她们要我和姐姐所受的种种,来日我都要一一还报在她们身上!若老天爷真要怜悯她们,恨我们狠毒,那就全都报应在我石泉妍身上。我只要姐姐和三个孩子万安就是!”
宁子娴心中震动不已,再多的委屈心酸,有这样的姐妹在身侧,深宫中茕茕独行,亦有何畏惧?她伸出手,紧紧拥住石泉妍,任由感动的泪水潸潸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