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琰帝却是并未理会她,只是道:“你也累了,好好歇着吧。你的身后事,朕会好好安置,一个好结果,总对得起你跟了朕多年。”
便负着手,徐步踱出。
泪眼蒙眬中,胡笛洛望着贤琰帝离去的背影,吃力地瘫在榻边,冷笑中落下泪来:“皇上,即便您不肯认,臣妾还是对您恨不到极处。”
胡笛洛眸中含泪,轻轻的抚摸着贤琰帝方才用过的玉盏、看着贤琰帝方才靠过的鹅羽垫子,痴痴笑道,“那么,就让臣妾再小小算计您一回,就这一回吧。”
便一口气上来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一直咳到唇角有鲜血涌出。她任凭喉头涌出鲜血,慢慢地抚摸着,只是微笑。文心听得动静,赶进来一看,吓得几乎魂飞魄散,道:“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胡笛洛睁大了双眼,死死抓住她的衣襟道:“佩容,你是在我身边伺候最久的,我只有一句话嘱咐你。千万,千万别忘了云家是怎么害我的!”
佩容见她乌水银似的眼珠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来,骇得魂飞魄散,啼哭着劝道:“娘娘都这个样子了,还念着这些做什么?到底自己的身子骨要紧啊!”
胡笛洛的手背上青筋暴突,扭曲得如要蹿起的青蛇,嘶声道:“我是不成了,可你要是还活着一天,还念着我对你的好,你一定要记得云家是怎么对我的!是怎么将我弃如敝履,亏她以为什么事都吩咐了南鸢来告诉我,便是我当着她的面问了一二她都装糊涂撇清,我便不知道是她指使的了!原是她害了我这一辈子啊!云柔洛又算得什么!”
佩容含着泪道:“娘娘对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至死不忘。娘娘,奴婢赶紧扶您去床上歇着吧。”
胡笛洛竭力伸出手,指着贤琰帝用过的杯子、靠过的鹅羽垫子,嘶哑着喉咙道:“快去,快去烧了。脏东西,留不得。”
又是一口鲜血出来:“佩锦,是柳氏的人,她便是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佩容,我只有你了,一定记得才是啊!我若死了,便去昭妃宫里,哪怕是个杂役宫女呢?保住命,才有力气反击!”
“娘娘,奴婢省得,奴婢省得!”虽然不知道自家娘娘为何不叫自己去清心殿,反而是毓秀宫,可看着自家娘娘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佩容泣不成声。
贤琰帝坐在步辇上,看着夕阳沉沉,想起方才所言,只觉得前事茫茫,亦有花落人亡的两失之感。
王延英善察贤琰帝的心思,便道:“今儿皇上也还没翻牌子,此刻是想去哪里坐坐?”
贤琰帝的眼神不知望着何处,只觉得身体轻渺渺地若一叶鸿毛,倦倦地问:“王延英,朕从前,是不是很宠爱柔小仪?”王延英不知皇帝所指,只得赔着笑脸道:“是。可皇上也宠爱宓妃,宠爱昭妃更甚,可到底是六宫雨露均沾的……”
“雨露均沾?”
“是啊,皇上。您从来不更多偏向谁一些,只是皇后娘娘不同一些,婉宓妃娘娘和昭妃娘娘有另当别论。余者,皇上大多时候还是顾及了的。”王延英却是说了个实际话。
贤琰帝却难得沉思,没在说话了。
等到贤琰帝回神的时候,旁边的琼浆玉液早已不知道喝了多少,倒是有些晕乎,正值此时,宁子娴却是进来,便道:“夜深了,怎么皇上还不歇息?”
贤琰帝看着宁子娴的脸,却是有些出神,只是也仅仅只有片刻而已,便拉着她的手道:“你让人心静,过来坐吧。”
只是当他的手指触到宁子娴手腕上的镯子,眼中闪过一丝深恶痛绝之意,伸手便从她手腕上扯了下来抛到门外,道:“这镯子式样旧了,以后再不必戴了。明儿朕让王延英从内务府挑些最好的翠来送你,再让太医给你开几个进补的药方,好好补益补益身体。”
宁子娴没有任何疑义,温顺道:“是。”
待挽着贤琰帝坐下,“皇上去看过柔小仪了?”
贤琰帝支着头坐下:“是。她和朕说了好多话。”
宁子娴从一旁案上上取过一点茉莉薄荷水,替贤琰帝轻轻揉着太阳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少不得会话多些。”
贤琰帝握着她的手,抚着她如云散下的青丝万缕,低声道:“宁儿,有一天你会不会算计旁人?不然怎知道人之将死,也会闲话家常?”眼神灼灼,叫人刺痛。
宁子娴的眸光坦然望向他,“会。若是此人做了臣妾绝不能容忍之事,臣妾会算计。再者,都要死了,自然不想自己死后不得安宁,少不得也要将有些事吐个干净才是。”
“你倒是个直性子,有话也不瞒着朕。”贤琰帝凝视着她,似乎要看到她的心里去,“那你会不会算计朕?”
宁子娴心头一颤,有无限的为难委屈夹杂着愧疚之意如绵而韧的蚕丝,一丝丝缠上心来。她对他,并不算坦荡荡,所以这样的话,她答不了,也不知如何去答。良久,她抬起眼,直直地望着贤琰帝,柔声而坚定:“但愿彼此永无相欺。”
贤琰帝望了她许久,轻轻拥住她道:“有你这句话,朕便安心了。”
他长长地叹口气,不知道是在对别人说,还是自己,“宁儿,朕今日见了柔小仪,听她说了那么多话,朕一直觉得很疑惑。人人都以为朕曾经宠爱她,连她自己也这么觉得,可是到头来,彼此的真心又有几分?”
说到此处,他抓着宁子娴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隔着绵软的衣衫,她分明能感触到衣料经纬交错的痕迹下他沉沉的心跳。
贤琰帝有些迷茫,“宁儿,朕知道怎么让一个女人高兴,怎么让一个女人对朕用尽心思讨朕的喜欢,可是朕忽然觉得,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一个女人。从没有人告诉朕,也没有人教过朕。父母之爱是朕自来所缺,夫妻之爱却又不知如何爱起。或许因为朕不知道,所以朕有时候所做的那些自以为是对你们好的事,却实在不是朕所想的那样。”
宁子娴看着他的神色,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极力寻找着想要去的方向,却又那么不知所措。她无言以对,只是紧紧地拥住他,以肉身的贴近,来寻觅温暖的依靠。
许久,贤琰帝的神色才渐渐安静下来,向外扬声道:“王延英,传朕的旨意。”
王延英忙进来答应了一声,垂着手静静等着。
贤琰帝沉着道:“婉宓妃云氏诞出生望族,佐治后宫,孝敬性成,温恭谦著。着晋封秩一品:懿妃,另赐封号‘谦’,以彰淑德。舒号芳仪颜氏奉侍宫闱,慎勤婉顺,照顾皇六子勤恳谦卑。着晋封正三品充容,祺号婕妤李氏,诞皇三公主,贞号良仪尹氏诞皇六子,有功于皇族,着晋封为秩三品:淑仪,柔号小仪胡氏,着玉内纬,勤勉侍上,和睦六宫,善解帝忧,着册封为淑仪,以昭恩眷。”
宁子娴听着却是有些糊涂,这样的旨意,看着是给云氏提了位份,可却是能膈应死她,三个死人占着她当年的淑仪位,还被改了封号,‘谦’,不知道是‘谦谦君子’,还是‘贵而不为夸,信而不处谦’呢?倒是有的瞧了……
两日后,世昭六年六月十九(农历六月十九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成道圣日),柔淑仪胡氏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