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又到了元旦了，去年的元月五号，是苏莱曼失去老伴的日子。
元月5号这天，苏莱曼带着子女去给老伴上坟，由于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场雪，坟头上一片洁白。他们先把坟头扫干净，然后跪坐在坟前，由请来的喀孜念了几段《古兰经》中有关的片断，上坟的仪式就算结束了。他们站起身，普拉提拿给喀孜二十元钱，喀孜连声道谢地走了。一家人准备上车回去，却见卓娅抱着母亲的墓碑哭泣。夏丽潘去劝说，自己不禁也被感染，和姐姐抱头痛哭起来。
苏莱曼看着在老伴坟头上痛哭的女儿们，心如刀绞。老伴离开他已经一年了，他何尝不想念老伴？可他却不能像女儿们那样大声地哭喊。有多少次，他一个人来到老伴的坟前坐着，给她讲自己遇到的事儿，有高兴的，也有痛苦的。他给她讲他的孤独、他的思念，讲着讲着，他也会泣不成声。可是此刻，他必须忍住。他用颤抖的声音对女儿们说：“孩子们，不要哭了。天冷，咱们回去吧。”女儿们停止了哭泣。苏莱曼往回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着老伴的坟头说：“再见了。”他的眼中顿时浸满了泪水，普拉提和两个妹妹也对着母亲的坟头说道：“再见了妈妈，我们会常来看你的。”回应他们的只是呼呼的西北风。
老伴周年忌日过后，苏莱曼的心里变得更加空落落的。孩子们都来看他，和他问寒问暖时他会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老头，但是，当孩子都拖儿带女的回家去以后，他又像是从梦中醒来一样，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无人牵挂、可有可无的废物。他越来越觉得孩子只有在成家之前才真正属于父母。孩子们有了自己的家以后，他们就属于社会，属于他们的配偶，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他们的情感也随之从父母身上分离出去太多的份额。他们不是抽时间而是等到有时间了才会去看看父母。他奇怪的是，为什么老伴在的时候，没有想过这些问题，而现在想了，现在意识到了。他的结论是，老伴是他主要的精神寄托，老伴在他的身边，填补了他由于儿女不在身边而产生的感情上的空缺。如今精神支柱不在了，他就像走在沙漠上的又饥又渴的人，对这类问题当然就特别地敏感了。
他常常感到孤独带给自己的恐惧，每天他都会有许多许多的话想对人说说。可是，不是什么话都可以对孩子们说的。有时候，他真想把那个将他孤零零扔下走掉的老伴从坟墓中挖出来。
他感到他需要一个伴了，然而他真的很害怕迈出这一步。这些年，他见得太多了，老年人再婚哪像年轻人结婚那样简单啊！他的一个熟人，老伴去世后与寡居多年的小姨子结婚了，他原以为孩子会很容易地接受这个姨妈，可是不料想，从他再婚的那天起他的四个子女再也没有登他的门，老头最近去世了。唉！为孩子们劳累一生，到头来就为一个不是错误的错误，孩子们竟这样无情地抛弃了他，真不知道老头的心中有多么的苦，临死的时候没有一个子女在身边，他的眼睛不知道是怎么闭上的。苏莱曼还想起另外一个同事，在老伴去世后娶了一个有四个孩子的女人，那个女人心眼好，人很贤惠，和他合得来，可是，他的两个女儿却合起伙来整那个女人。一天，他的两个女儿来他家吃饭，临走时，他的大女儿大呼大叫地说自己放在大衣口袋里的金项链丢了，小女儿也附和着说项链肯定是丢在父亲家里了，不一会儿，小女儿从冰箱里找出来一条项链，大女儿一看便说那正是自己丢失的项链，他们几个同时看着他们的继母。那个老实巴交的女人顿时慌了手脚，脸红心跳，语无伦次，两个孩子就用这样的计谋将那个女人赶出了父亲的家门。想到这些，苏莱曼不禁打了个冷颤。儿孙满堂的人，要再成立一个家庭，那不叫结婚，而应称为战争。因为战争既有炮火硝烟，又要有策略，它使人身心疲惫。没有能力赢得战争的人最好不要挑起这场战争。“不知道我有没有这样的能力？”他自言自语道。
三月的一天，苏莱曼的老朋友阿西木来看他。一阵寒暄以后阿西木很快转入正题。他拿出一个写有十几个女人名字的名单要他选择。
阿西木是他几十年的至交，在阿西木面前他不会隐瞒什么。
他没有忙着去看名单，而是向朋友说出了自己顾虑。“孩子们的工作由我和琪曼来做。你的孩子们都是听话懂事的孩子，我想他们不会反对的。”阿西要信心十足地说。苏莱曼赞同地点点头，但还是有些担心地说：
“卓娅和普拉提可能问题不大，夏丽潘就难说了。她的那个性格一天要变三个样。”
“夏丽潘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她性格急躁一些，可她也是一个孝顺的孩子。你不要想得太多。”阿西木安慰他道。
苏莱曼拿起那个名单仔细地看起来。被苏莱曼选中的女人叫阿斯娅，现年四十六岁，一年前从一家福利印刷厂退休，每个月三百二十元的退休金，五年前丈夫因车祸去世。她有两个女儿，一个女儿二十六岁，已出嫁且有一个两岁的孩子，另一个女儿刚二十四岁，电大毕业还没有找到工作。两天后，阿西木给苏莱曼拿来了阿斯娅的照片。照片中那个身材微胖、相貌端庄的中年妇女让苏莱曼很满意。阿西木告诉他，阿斯娅几天前回了阿克苏老家，得两周后才回来。他们商定，阿斯娅回来后就让苏莱曼与她见面。已经儿孙满堂的六十五岁的苏莱曼又有了心上人。尽管他还没有与阿斯娅见面，但是他已经觉得阿斯娅非他莫嫁，他也非阿斯娅不娶。这些日子，他觉得夜很长，白天的太阳又走得太慢。他一天天地数着，希望这两周的时间快些过去，满心的期待，还夹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兴奋。到了这个年纪，他还能为这类的事儿激动，是他没有想到的。
终于，他等到了阿斯娅已回来的消息。阿西木告诉他，阿斯娅已同意和他见一面，见面的地点就在她的家。
说好在这天的中午到阿斯娅家里去。早晨，卓娅走后苏莱曼就开始忙了。已经一年多没有好好照过镜子的苏莱曼穿上前两天新买的银灰色西装，白色的衬衣系上紫红色的领带。他站在穿衣镜前，仔细地端详着自己。为了使自己显得年轻一些，他刚刚染了头发，把本来就不是很密的胡须刮了又刮，脸看上去光洁了好多。他对着镜子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再过一个小时，他就坐在阿斯娅的家里了！想到就要和一个他从未见过面的、比他小很多的女人见面，他觉得又新鲜、又兴奋，又有些害怕，心不禁怦怦跳起来。
11点40分，苏莱曼和阿西木夫妇到了阿斯娅的家。这个房子很小，看起来也就四十几平米，房间没有经过任何装修，陈旧的掉了色的地毯直接铺在水泥地上，脱了鞋站在上面，人的脚底会感到冰冷冰冷的。“这也难怪，她是一个只拿几百元退休工资的寡妇嘛。”苏莱曼暗想。
女主人似乎也梳洗打扮过，看上去干净整齐。客人进门后，她起身与他们问好之后，就始终低头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招呼客人的事儿都由她的一个叫玛丽娅的朋友代劳了。
席间，苏莱曼时不时地瞟她一眼。说实在的，苏莱曼觉得她本人没有照片上的好看。
由于发胖，使得她本来就不高的身材显得更加矮小。烫成小卷的头发只到耳朵根那么长。短发女人他是一向不喜欢的。此时此刻，先前日子的那些期待、渴望、兴奋都已经不复存在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尽管比自己小了将近二十岁，他仍旧觉得自己有明显的优势。凭他的条件，他可以找比她外形条件更好的女人。但是他很清楚，他现在要找的不是爱人，而是一个伴侣而已。在阿西木列出的几个女人中，孩子比较少、年龄也还合适的就是她了。其他的几个不是孩子太多，就是年龄太大或太小，所以他才一眼选中她。
苏莱曼和阿西木夫妇在阿斯娅家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就告辞出来了。
阿西木问苏莱曼：
“怎么样，你还看得上吧？”“可以。”
“仅仅是可以吗？是不是不太满意？”阿西木开玩笑地说。“不，不，你们推荐的人错不了。”
“当然了，像你夫人艾克曼那样的女人是不多的。”阿西木说。
“这种时候你们不要提艾克曼，我不会把任何一个女人拿来和艾克曼比。”苏莱曼有些伤感地说。
“你这个话说得有些早了吧？等你把她娶过来，她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了。谁不知道你们男人，后娶的老婆就是比原配好。”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阿西木的夫人琪曼带着讥讽的口吻说。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阿西木不高兴地说。琪曼不说话了。三个人同时沉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