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因马升的提议不合时宜,客观上符合索焕章的胃口,以至让索焕章在舆论上一时处于优势。在这种全体骨干聚首的场合,他绝对不能认输。几乎智尽谋穷的妥明突然灵机一动,他想起了大小和卓和张格尔起事的共同经验,那就是利用极端的宗教宣传,导致一种舆论和心理的偏见。只要把为数不多的百姓牵制到一条线上,拉入一道战壕,就可以一当十,甚而以一当百。这在他妥明是绝对优势,如探囊取物,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从同治元年夏日起步的传经布道来看,妥明对自己的优势深信不疑,他随时可登高振臂一呼,响应者立时可以万计。
为此,他决心以宗教来凝聚教民,把少数教民的能量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以解决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难题。他咬了咬嘴唇,掷地有声地说:
“此议不无道理,但妥某早有熟虑。大小和卓、张格尔一开头只那么几个人,为啥就成了气候?”
在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他,谁也不敢表示异议。
“诚然,大小和卓称王的当年,有强大的朝廷讨伐,自然不能持久。而如今,道光以来,朝廷一朝比一朝腐败,官员一届比一届无能。都想谋江山,偏我不能?
“太平天国反了十几年,早把清王朝闹得精疲力尽。陕甘回民连年举事,全国除了边疆,已无宁静之处,情势好比明王朝的末日。朝廷不再是大小和卓、张格尔造反之时,现今就像风烛残年、病入膏肓的老人。只要咱们齐心合力,必能摧枯拉朽。那清真王国旗必将在乌鲁木齐城楼上高高飘扬!”
妥明一席话,使众人心头的疑云愁雾顿时消散殆尽。那兴奋喜悦的目光回报妥明后,妥明甚感欣慰,显然优势又回到自己身旁,以至亢奋不已。
马忠兴奋不已地讨教:
“先生,您说得地道,就那么回事。咋干?请明示。”
“千万莫声张!先暗暗教化坊民,秘密串联绿营兵。待时机成熟,机遇来了,我一声令下,立即开刀,杀他个冷不防,定能控制局势。清军再多,也难招架。保准杀他个落花流水,元气大伤。等他明白过来,再组织人马反抗,已为时太晚,成不了气候。那满达子一旦丢了统治的根基,人心涣散,在败局已定的情形下,能不能组织起来,都很难说。”
众人听后,豁然开朗,士气大增,无不佩服妥阿訇精明独到之处,兴奋得跃跃欲试,仿佛就要举事,成功在即。
“先生,您分派吧,让我去哪里,啥时节走?”马升迫不及待地请求任务。
“分派吧,先生,让我去哪儿?”众满拉异口同声,情绪高涨。
索焕章再一次体会到妥阿訇无与伦比的威望和能量。
妥明心中暗喜。两年的造就远出乎他的意料,这十几人是他培训的一百多人中的精华。他倚重索焕章,因为他相当有实力,并隐藏在统治者的要害部位。但又不能把宝全押在索焕章身上,他只能是自己的一只胳膊或一条腿。而亲近、崇拜他的这群满拉,比索焕章更活跃,更富有生气。
此刻的妥明,全然是农夫喜获大丰收的那种心态。但他善于驾驭自己的情感,并不轻易表露自己的喜怒哀乐。他见分派任务的时机业已成熟,成竹在胸地说:
“不急,不急,明早分别告知你等。牛娃肉已炖好,大家吃饱喝足,建功立业的时节长着哩。”
四大盘牛犊肉端上来了,热腾腾,香喷喷。众满拉手抓大块肉,吃得不亦乐乎。
妥明此刻吃得很斯文,幸哉乐哉,一副无所用心、悠然自得的样子。
索焕章则食欲不佳,也许平日吃腻了吃厌了,他时吃时停。他在细细品味“分别告知”的用意。这等机密大事,怎么事先竟不跟自己商量?方才还口口声声强调“准备充分”,怎么突然成了“明早”?
是临时决定,一时心血来潮?还是早有谋划,不愿事先告知索某,留了一手?最好是前者,而不是后者。也许临时来不及和索某沟通,故而说“不急”,待与索某商量后,再将分派各地的人事告知。可为何要加个“分别”呢?索焕章苦苦费着神思,自然时吃时停。
这一切都躲不过妥明的眼睛。
妥明对此却非常坦然,并饶有兴致,有意让这位自恃过高的满拉将军尝尝揣摸他人心迹的滋味。他似看非看,双目微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
当众满拉放开肚皮再也吃不下去时,妥明端起浓浓的一碗肉汤,向众人示意。
待众人喝了汤,妥明郑重地叮嘱大家:
“攻取乌鲁木齐的战事全靠索将军谋划主事。”这无疑是对索焕章的安抚和倚重。
“各县各地举事的重任全凭诸位学子。你们下去后,依靠当地教坊教民,深入细致地教化鼓动,广泛秘密地走访串联。秘密,懂吗?千万不可走漏一点风声。谁拉的队伍多,谁造的声势大,清真王国诞生之日,就是他封帅拜将之时。祝大家马到功成,为清真王国而奋斗!”
索焕章听了心里不由一震。这不是用封官许愿拉拢人吗?我索焕章只有一个。他的亲信满拉有十几个!待他们都拉起了队伍,不都要和索某平起平坐么!
诸学子则十分激动,齐刷刷地拭了嘴,揩了手,在暗淡的月色下,满怀抱负地离去。
直到诸学子走尽,也不见妥明有商谈机要的意思。索焕章这才扫兴地回到自己的屋里。
女人殷勤地劝索焕章共进晚餐,反招他撒了一顿气,发了一番火:“不吃不吃!你就只知道吃,除了屎你不吃!”
女人愣了良久,费神思索:多年来,索焕章不少发脾气,但都是在外面受了满族官员的窝囊气,回家撒气消火罢了。今日下午,没去军营,一直泡在礼拜室里呀。
这就奇了,两年来从没有过的事。女人纳闷地耐着性子问:“咋了嘛?看把你烦心的,说出来嘛,憋在心里多不好受,我的将军。”
索焕章见女人不但不发火,反而更亲近地开导自己,不好意思起来:“嗨!妥阿訇有事瞒我。”
“哎,自打你把他请到家里供养起来,虽尊他为师,可他从来不小看你这个胡子八叉的满拉娃子,不管家事、政事、天下事,没有不谈的。你俩亲密得胜过亲兄弟,好比指甲缝里的肉。咋个冷不丁地就生分起来了呢?叫人好生想不通呀!”
“你咋就忘了‘客大欺主’的话呢!对此,我原先理解不深不透。满以为客就是客,主就是主,客人大了,总是客;主人小了,也是主。哪曾料到,现如今,他通过讲经布道,培养的满拉多了,认识的人也多了,方方面面关系广了,不再是初来乍到的外来户了。他的名气大了,威望高了,就像娃娃会走了,用不着大人扶了,开始防我了。”
“防你做啥嘛?”
“因为我是将军嘛,和他亲手教的满拉娃不一样么。”
“说来说去,我咋不明白,防你做啥嘛?”
“要派人到各地去拉队伍。事先,他连声气都没有;事后,也不给我一个说法。这么大的事,不商量,不通气,一人说了算,不是有意防我,咋个说得通嘛!”
“我当是啥大不了的事。他派满拉娃去拉队伍,有啥不好?不都是为了清真王国嘛。让你省心,还不好?”
“唉,你不懂。派哪些人去啥地方,啥时节走,我不知道,咋个跟他们联络?咋个管带他们?我担心妥阿訇有了戒备之心,想另起锅灶。说不定,哪一天要甩掉我这个拐棍哩。”
“还亏是当将军的,那你咋不早有戒备之心?想当初,五黄六月,他一家三口,穷途末路,要要吃(乞丐)一样,叫你供养起来,那副千恩万谢的样子,多么动人。那情景至今我还清清楚楚,没忘掉一点儿细节。当时我劝你防着点,外来户,不知根底,免得日后‘客大欺主’,你还骂我‘头发长,见识短’,怕我慢待了阿訇。现在着活(吃苦头)了吧?欺着你这个主儿了吧!”
“你不明白。他会念经,我会带兵,合在一起,不就可呼风唤雨了吗!他倚重我,因为我手里有兵;我倚重他,因为他有号召力,可壮大我的势力。再说,我学会了念经,做了阿訇,不更好吗?”
“噢!原来你也安的这个野心。怪不得四十出头的人了,将军做得好好的,非要低三下四地拜师,甘心做个满拉娃子。”
“低声。”索焕章用右手示意,“切莫声张,隔墙有耳。唉,合伙生意,搭对的牛,这半道上咋个办呢?”
“咋办?好办。他靠满拉娃拉队伍,你不会靠队伍拉队伍?他防你,你不会防他?不就这么个辙嘛。看把你难心的,好我的将军哩。”
“嘿!吃出没看出,还蛮上道儿的么。”索焕章一时乐而忘忧,将女人搂在怀里。
女人许久没被丈夫这般赏识过,春风得意地说:“你当我只会缝衣做饭,陪你睡觉、养娃,遇事就拿不出个幺二三?”
“看把你能行的,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索焕章说着下意识地抚摸起来。
女人殷勤备至,温存有加,绵绵地说:
“还水灵不?才三十冒头,你就嫌老了,几十天不沾人的身子,尽想娶小。哪点不合你的意?妹子用心学,随时改,随时奉陪。好不好?说嘛。”
“好好好。”
女人风情不减当年,得意忘形地拉丈夫走进寝室,尽管百般卖弄风骚,直折腾得丈夫次日辰时将尽才起身。洗漱毕了,已是巳时。
待到客厅询问,仅剩了马泰和马升。他俩谁也不知众满拉的去向,听说是逐个召见分派的,相互谁也不明底细。
这一问,愈发使索焕章深感不安,大有不测之患。想去问个明白,又觉得不合适。因为先生分派得明白:索焕章主攻取乌鲁木齐的战事,众满拉去各地串联拉队伍。他是先生,分派学生去做什么,是他分内的事。他不愿商量通报,自有他的道理。硬是追问,不免强人所难,有咄咄逼人之嫌。算了,算了,只有一个对策,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貌合神离地针锋相对:你靠满拉拉队伍,我靠队伍拉队伍;你防我,我防你。
妥明呢,独自分派已定,眼见满拉们各自奔赴目的地而去,好生欣慰。他只等索焕章按捺不住性子前来质问,好借此进一步考察他的真实动机。结果,索焕章并非李逵式人物,没来。
此后见面时,索焕章平静得和往常一样。
这种不明不朗的表现,倒叫妥明心里惶惑。两年来,凡谈及天下事,索焕章开门见山,义愤满腔,振振有辞,无所不谈,在妥明面前毫不避嫌,算得上推心置腹。谈到反叛清王朝、建立清真国,堪称志同道合。可对独派满拉之事,他怎么就无动于衷,来个藏而不露呢?索焕章,对我妥明首次独断的大举措,你持什么态度?难道你甘心做下属,真的服我拥戴我吗?
当妥明与索焕章密室谋划,磨刀霍霍,急于为建清真王国,随时准备起事时,莫说远在千里之外统辖西域的伊犁将军府正在昏睡,即使近在咫尺、能闻到鼻息的乌鲁木齐都统府,也在酣睡;还有那些平日与满拉们交往甚密的朋友,也在沉睡;至于身处桃源的人们,对此更是一概不知。
妥明的大谋划果能如愿吗?满拉们能如愿以偿地拉起足以建立清真王国的队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