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而今我如此努力的起伏胸口,亦觉得呼吸沉重,但即使如此沉重,我又偏偏想要再睁开这双眼,又偏偏定要言出话语,即使我明了,这世间已容我不得。
恨不生逢时。
我挣扎起身,丫鬟出门送客,桌上纸砚纷飞,火盆中还有未散去的灰烬,在我终于起身之际,也终于灰飞烟灭的彻底。
桌上书稿狼藉,爹爹竟如此狠绝,憎恨我,明知而今这世间,我唯一所好便只有这只言片语,却付之一炬。
泪在眼眶转了又转,我却决绝不会也不能让它滴落而下。
持笔的手,忍不住的颤抖,不由捏紧了桌边,墨滴已经沾落了纸笺。
鸥鹭鸳鸯作一池,
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
何似休生连理枝。
淑真绝
此生最恨连理枝,鸳鸯枕,最后一字却不论如何落不下,笔终于零落坠到桌面,肮脏了我曾最爱的正小楷,只是没想到有这样一天,我竟连这小楷都描的东奔西走了。
淑真啊淑真,这世间终还是了了。
窗外还在姹紫嫣花,我甚至还听闻得那小雀儿在枝间跳跃来的疏影重重,那欢愉的鸣叫,徒生了春意,却衬得自己更为凄凉。
我已直不起身,我已撑不起这身躯,我已睁不开这眼目,我已不愿再看这世间一眼。
夫人!惊呼声在耳边,我却忍不住想笑了。夫人,便是这夫人一词夺取了我所有啊。
只是我已无力欢颜,无力勾起嘴角,笑出世人爱看的笑。
那睡意仿佛经历了太久,积压的太浓,朱淑真只觉得压迫的再也无法清醒了。心底却笑:若再给一次机会,却也不愿再醒来,绝不悔过爹爹所言!
这黑暗似乎再也无法拨走了,好像灵魂都从其中抽离走了,一路跌跌撞撞,有片清明不由得就跟着前往。
胸口却呼吸畅快了,意识回笼,呼吸畅快了?因心结沉重,胸口郁结闷气,多家大夫回复无可药解,而今竟畅快了?
朱淑真睁开双眼,却仍旧是黑暗一片,不由得笑,是了,是了,终于是死了,死了自然就畅快了,还有什么比这自在的死了更畅快的呢。
“人还没醒,却怎得笑了。”耳边却传来陌生的男音。
现在勾魂的鬼差都来了么?身上的五感渐渐的恢复,呼吸畅快了,倒是登时觉得整个身躯都畅快起来,原来死了的感觉倒也是不错么,怪不得古人有云,早死早超生,彼时还觉得这话实在粗俗,不过古语到底是古语,现在却感受极好的。终于挣脱开了那个世界,那个地方了,朱淑真长吁一口。
“原来是醒了,娘子眼睛暂时还无法视物,有何需要帮忙的,可呼唤金山伺候。”那陌生的男声又开口道,带着浅浅的笑意。
“锦山?”朱淑真发觉此时发出的声音,却不似自己的声音,嗓音仍旧绵软,却带着奇艺的不同。
“是金山,千金不换的金山。”陌生的男声一字一顿的说,似乎一点不意外她的误解。
朱淑真却没听说过阎王殿下有金山这样的官吏。虽然陌生,却意外让人放松,人既已死,却也没什么可计较的了,一切前尘往事如烟而散。
“多谢。”朱淑真没有再对一个男子却与其同居卧室的事情发问,就好像就是这样应当的。
“娘子再次醒来,心性确实转变不少,罢了,想来娘子也该多休息,待身体康复后再议。”那声音转在耳边,身体康复?朱淑真心底有丝丝迟疑,在阴间还有这样的说法?
“何时起阴间还有身体康复一说了?”想着这话,便说了出口。心底一笑,确实心性有些变了,变得有些无所畏惧了。
“呵呵,娘子说笑了,在下可是活生生的,娘子也是活生生的,阴间从何谈起?娘子切莫心忧,人死岂能复生,安心养好身体便好。”这次不待她回话,便又听得他呼唤金山的声音。
“金山见过姑娘。”清清脆脆,甚是好听。“娘子这几日行动不便,有何事都直接吩咐就好。”
“好。”听着轻稳脚步走远,一步一步,朱淑真只觉得似乎又带着她的神识离开了这个世间,痴嗔恨怨,一切的一切都离开了一般。也许她还活着,也许她已死了,只是不论如何,而今却是几年来少有的开心了,开心得又有些倦了,由不得自己的沉入庄梦。
“娘子,娘子醒来吧,醒来。”清清脆脆的声音响在耳边,鼻尖飘过轻柔莲花清香。
“我睡了几时?”听得自己声音还是有些惊讶,带着痴痴缠缠,带着酥酥软软的低沉。
“已有一日了,主子说如娘子到了这个时辰还不醒也要喊醒娘子进点吃食才行。”金山清脆的嗓音,语调中平平稳稳,就好像那个男人说话方式一样,总让人容易觉得心安。
“好。”朱淑真缓缓坐起,边上已经有双温暖的软手触到臂膀,帮着竖起高枕,方便倚靠。金山倒真是贴心的人儿。
“这是主子叮嘱熬制的荷叶莲子粥,娘子久未进食,慢慢的来。”鼻尖嗅到的果然是莲花清香,唇边也碰上了勺儿,不凉不烫,入口刚好。
“现在是何时辰了?”间或,朱淑真抬眼问到,还是什么也看不到的漆黑。
“娘子,现在是辰时了。稍晚一点,主子应该会过来,每日这个时辰不久,主子都会来看看娘子的。”果然是个贴心的人儿,比她先前的丫鬟要高出一大截的聪颖,倒是什么样的主人调教出这样的人儿,略有好奇。
约莫一会,朱淑真便摆手,不再想继续吃下去。身子里暖暖的起了温度,才觉得自己方才手指都是冰冰凉,刚刚缓和下这身子,就听得了那轻稳的脚步。
“主子。”距离稍远点,传来金山小声儿的问候。
“可是吃了些?”声音虽小,朱淑真暗想,该说古人说的是对的,看不到的时候,反而听得更清楚么,这倒是让人一下便认得出这声音,便是昨日那男子。
“娘子进了大半碗,便不吃了。”
“嗯,再过一个时辰,再熬一份送来。”这陌生的声音却透露着额外的关心,这样的关心却让朱淑真神情不由得恍惚,曾经她是多么的盼望那个人可以有这样的一份关关心,为了那个人,惊世骇俗她竟也是做了的,媚俗她竟也是言了的,为了那个人。
“娘子,可是吵到你了。”恍惚间,竟没发觉那脚步声进来。
虽看不见面容,朱淑真却笑了笑,摇摇头。竟如此客气,许久没经历过。
“娘子可有身体不适之处?”不急不躁,这人说话却是一直这样么,朱淑真兴起好奇,未出阁之前,这般好奇各项,被家母曾很是一通训戒,大家女子怎能多的好奇,不该,不该。
“没有不适,多谢官人,不知道如何称呼。”此番清醒,朱淑真确实了然,许是自己并未死去,但这里却又并非原家。
“公仪良,因排行老六,别号良六。娘子称呼我公仪便好。”这个姓氏朱淑真却也丝毫不熟悉,未曾听说过,不曾有过渊源,这却是为何。
“娘子莫要慌张,可否先让良六为娘子诊治查看下,稍后良六自然为娘子解惑。”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朱淑真无法反驳,既来之则安之,不安之又奈若何?
感到柔和的手指放在腕上,不自觉有些压力。
“娘子不用担心,再过几日便可无碍了。”平稳的声音时时刻刻带着答案。“现在娘子可以问想知道的事情,可有需要良六解答的。”
朱淑真点点头,沉思一下,言道,“我只有三个问题。”
“但说无妨。”
“你可知我是谁?”朱淑真顿了顿,明知这世间应已经容不下她,也许已经转世别人,却又巴巴希望着,这世间还有人记得她。
“朱氏淑真。”一字一顿,不急不躁,还是那样的声音,却可以让她心弦紧绷。“不过待娘子恢复之后,便不再是朱氏淑真了。”
“谁救了我?”朱淑真自认一家小小官妇。便是死上千百次,这世间也不应有何波澜,也便是因为她这不重要,她死了,家中许是反而开心了才是。
“受君之托忠君之事。另外朱氏淑真仍旧安安稳稳在朱家停留,娘子切莫返回。”家中还有淑真在?那我又是何人?一时间不知所措。
见她沉默,公仪良却也没有再出声。
“我待如何?”迟疑了下,朱淑真出了声,一口叹息在她耳边。她转向叹息声方向,随目不可视,却习惯使然。
“过些日子,待娘子身体康复,会再有人来探问娘子。”朱淑真再次沉默,他却难得顿了一顿,“娘子,不论如何,却不用再受那世俗之苦,亦不再面对那人,不就是重新而来么,在如何,还能凄苦过以往?”
这人竟是在劝她?朱淑真缓神面对,不觉笑出声来。“淑真虽然非出身大户,却也是拿得起的人。”真的拿得起么,朱淑真本想这样作答,心底却又冒出这样的质疑自己,真的拿得起,真的放得下么?十年苦恋为碧人,一朝可遗百日情。
“娘子,”许是她沉默太久,这从她见到便平平稳稳的音儿终是含了一丝急迫,面前这人不论缘由为何,却是真心紧张于她,甚至她的情绪。
朱淑真终是笑了笑。吟道:
“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多谢公仪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