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大早,临时政府司法部长克伦斯基就被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这段时间他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要处理,二月革命后大批沙皇时代被流放的革命者涌入彼得格勒,克伦斯基作为临时政府中唯一的社会主义者,就成了满足他们这样那样诉求的不二选择。
因此克伦斯基不仅在办公室里要忍受电话轰炸,哪怕回到家那些烦人的恶心的“苍蝇”也总吵得他心神不宁。于是他特意把电话线扯成了内外两条,并安排电话局的接线员把这些扰人的嗡嗡声通通转到外线那部永远占线的电话机上去,只有那些实在推不掉的电话才会被转进内线。
昨晚克伦斯基冒雨去涅瓦大街的咖啡屋跟列宁见了面,回来到很晚。睡前他特意叮嘱女仆:“明早不需要准备早餐,不要打扰我难得的礼拜天。”显然女仆没有遵从他的要求,直接被转接到卧室的来电把他从睡梦中狠狠地揪了出来。他摸索着将听筒抓起,想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够在这个时间把电话打进来。不过当他听完第一句,满脑子的睡意就消散的无影无踪。
电话那头的人是国家杜马委员会主席罗将柯,这位从沙皇时代就坐在杜马主席宝座上的老人没有寒暄,开口就是教训:“尼古拉陛下昨天晚上遭到了刺杀!当初你信誓旦旦的说沙皇不会受到一丁点儿伤害,现在沙皇按照你们的要求和平退位,你们就是这样兑现自己的承诺的么!”
克伦斯基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坏掉了,什么,沙皇被刺杀了,这是愚人节玩笑吗?他完全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噩耗,他现在甚至没心情质疑这老头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责问,他现在只想知道沙皇的情况如何,要是沙皇在这个时候死掉,保皇派一定会把彼得格勒的政府大楼变成废墟。他顿了好一会儿才嗫嗫地问道:“沙皇伤的严重么?”
老头子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再开口语调已经缓和了不少,“沙皇只是受到了惊吓,没什么大碍。但小皇储却被流弹打伤了,子弹还没能取出来。你们必须尽快找出这场刺杀的指使者,沙皇陛下需要一个交代。”
克伦斯基本想问问这个消息有没有扩散出去,还没开口罗将柯就挂掉了电话。可他现在没有一丁点儿头绪,拿什么找策划者,他甚至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作为司法部长居然需要别人来告诉他沙皇遇刺这样的消息!
“该死,谁都知道那小子患了严重的血友病,受伤跟要了他的命有什么区别!直说沙皇的宝贝儿子要死了不就得了。”克伦斯基将听筒扔在一旁喃喃道。3月7号他向苏维埃发表讲话,俄国革命开始了,没有流一滴血,我将不允许再发生任何流血事件。我不会成为俄国的马拉!
但现在杜马主席却打电话告诉他昨晚被拘禁在皇村的沙皇一家遭到刺杀,小皇子阿列克谢被打伤。他几乎可以预见到自己即将遭受的攻讦了,沙皇遇刺的消息一旦传出去,临时政府好不容易树立起的威望就将付之一炬,而他只会成为这座坟墓的陪葬。
二月革命后,他想在对待尼古拉的态度上表现出人道主义,但处在革命热潮中的广大民众及工兵代表苏维埃却要求严惩尼古拉二世。不仅如此,布尔什维克还频频鼓动群众和工人游行示威,水兵们甚至要求把沙皇关到彼得要塞去。这不仅让他窝火,甚至让他怀念起沙皇时代流放政治犯的制度。听到沙皇遇刺的消息他几乎本能怀疑这是列宁指使的,他这位老乡参与刺杀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群疯子就知道给我添麻烦。”克伦斯基恨恨地穿衣起身,准备责令首都的警察追查凶手,而他则继续在杜马临时委员会和彼得格勒苏维埃之间斡旋。但他领带还没系好,就看到一名士官生在楼下大喊“不好了,科尔尼洛夫将军把大炮拉进皇村了,说要抓住刺客保护沙皇。”克伦斯基顿时气血上涌,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乱了乱了,彼得格勒彻底乱了。
就在苏维埃、社会民主党和社会革命党互相推诿责任,临时政府焦头烂额之际,这一切漩涡的中心——14岁的阿列克谢——却悠哉地坐着叔叔的四轮马车,度假似的向着莫斯科进发。
或许是作为身患不愈之症的补偿,阿列克谢过于早慧了。这倒不是什么生而知之的神秘学传说:阿列克谢的童年是安逸而乏味的,为了防止阿列克谢因剧烈的活动而受伤,皇后亚历山德拉甚至不允许阿列克谢参加体育和狩猎。许多年里,唯一不被打扰的娱乐场所就是沙皇的书房,在这里他可以跟姐姐们捉迷藏或是小幅度的运动。
沙皇的统治或许是专制的,皇家的图书馆却是包容的。在这里,阿列克谢读到的不仅是彼得大帝周游西欧列国,亚历山大一世击败拿破仑这样的经典桥段;他同样结识了“资本的力量”和“共产主义的幽灵”,亚当?斯密、马克思、恩格斯、甚至车尔尼雪夫斯基都曾是他的枕边书。尽管彼时阿列克谢年纪尚幼,无法跟这些伟大的灵魂产生太多共鸣。三千个日夜的书香沉浸,还是泡出了一个多智而近妖的小家伙。
阿列克谢其实不太喜欢父亲的专制理念,这倒不是因为他对革命者的同情或者对独裁政治的反感,而是因为父亲根本就不是个信奉铁与血的男人。父亲告诉他:“对抗民众反抗和不合作的最有效手段就是一次比一次严酷的镇压。”但软弱的父亲从来没实现过这一宣言,他只是一味将这些“捣乱的家伙”远远地流放。
唯一的一次例外是二月革命刚开始的时候,尼古拉致电彼得格勒军区司令哈巴洛夫将军:“我命令你明天必须停止首都的骚乱。”当晚,哈巴洛夫在指挥官会议上命令使用一切必要的武力来驱散人群,包括向示威者开枪。但事与愿违,第二天参与镇压示威者的军警就倒戈了。
再后来,沙皇在西南战线司令、北方战线司令、国家杜马主席、内阁首相等多方压力下,再也未能按照他所信奉的“镇压再镇压”的方式行事。阿列克谢甚至可以想象父亲在退位诏书上签字时,冷静的伪装下那颗颤抖哭泣的心。
但他至少是一位好父亲,“我已决定退位,今天三点以前我想过可以把皇位传给我的儿子阿列克谢,但是,到三点,我又决定让位给我的兄弟米哈伊尔…我希望,你们能理解做父亲的感情。”我想沙皇的这番话打动的不仅仅是古契柯夫。
虽然克伦斯基一再承诺会将沙皇一家送到国外,可政府的软弱表现实在让人担忧,沙皇夫妇并不看好这位只会讲空话的新部长,所以才有了米哈伊尔大公策划的出逃计划。虽然阿列克谢并没有参与这些,却也可以猜测个大概,毕竟除了沙皇本人谁也没把握导演这样一场戏。
确如阿列克谢猜测的那样:尼古拉二世此刻正在狂飙演技,他需要表现出一位末代皇帝失势后又丧子的剧烈情感波动和性情变化,他开始变得颓废、暴怒,疏于打理的胡子变得像一窝蓬乱的枯草,呆滞空洞的眼球中布满血丝,时常以泪洗面,沙皇几天内的改变真的像衰老了10岁。
但阿列克谢已经远离了这些,他现在只需要沿着逃亡的路线走下去。
四月底的俄罗斯平原已经开始逐渐回暖,如火如荼的革命浪潮似乎并没有给东欧大地带来什么不同。一路上依旧是零零散散的原木小屋、炊烟、积雪、路畔并延伸向远方的针叶林。城市的喧嚣和政治的尔虞我诈统统被车辙碾过,诸般烦恼抛在身后,然后在偶尔颠簸的车厢中读一本托尔斯泰,这或许是阿列克谢想象中的逃亡生涯。
但显然,生活并不这么美好。
因为他现在被绑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