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没有什么其他地方,能像大学校园那样,把一个人的全部的生活包容在内。你在这里上课,考试,运动,休息,吃饭,睡觉,恋爱,失恋……更重要的是,你在这里度过的,是一生中最美好的那段时光。成人之后的最初几年,既过了人生的懵懂期,对生命有些了解,又不至于看得太透,怀疑存在的价值。
过去的苦痛已然过去,未来的烦恼还遥遥无期,天高地阔、云淡风轻。女孩儿那么美,日子那么长,每个人都把步子放得慢慢的,看头发灰白的老教授骑着自行车慢悠悠消失在屋角,听一片飞旋的落叶叹息着坠入泥土。夏日的月季,冬夜的雪花,还嫌不够浪漫,要加上春雨和秋叶才完美。
惟一的遗憾是,四年不过一瞬,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梦就醒了。你揣着两章薄纸,跨出校门,面对的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物欲横流,人欲滔滔。青春被抛在身后,新的生活开始了。
灰黑的水泥路,湿漉漉的,一直向前延伸。些许落叶从道旁的樟树飘下来,未及清扫,散落在草坪和硬地上,有种斑驳的秋意。景秋跟晓静肩并肩,踏在熟悉的道路上,每一步都溅起记忆的碎片。
一种慢悠悠的氛围把二人包裹起来,仿佛回到了从前。运河久已不通航,再也听不见往来驳船噗噜噗噜的声响。四周寂静一片,远远传来悠扬的钟声,在细雨中,听来有些沙哑。
两个女孩儿跑在前边,对着校园里的各式建筑,拿手机一阵猛拍,又摆姿势各种自拍,还转过头来拍景秋和晓静。过一会儿,又跑过来问,这座塔叫什么名字、那幢楼归哪个系之类的问题。景秋一一答了,有时不免说错,被晓静纠正过来。景秋虽也在本部上过不少课,但对这儿没有晓静熟悉,因为她的高中同桌念的是外语系,没事儿就跑到这边儿乱窜。
“她叫什么名字?”景秋问道。
“徐妍。”
“现在干吗呢?”
“在我们市里一所学校教英语。刚毕业就结了婚,孩子都快上小学了。”晓静笑说,“可惜了,要不可以给你介绍介绍。”
“我还要人介绍吗?”景秋说着,也笑了。又想起老胡说的那事儿,心里咯噔一下,不禁担心万一真的看上那女的,真没法儿跟人说了。好在那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不必庸人自扰。
“我这是抬举你呢!”晓静说,“你没听说过吗?‘别人给你介绍什么样儿的对象,就说明你在他(她)眼中是什么档次。’虽然只是假设,但是,我能把最好的朋友介绍给你,说明我觉得你档次很高啊!”
“是‘最好的朋友’那种档次吗?”
“男女是不可能成为‘最好的朋友’的,连成为‘朋友’都很难。”
“是吗?”景秋转过头来看着她,故作惊讶地说,“想不到你还抱着这么陈腐的观念!”
“呵呵,不是我要‘抱着’这种观念,而是生活给了我这种经验。”晓静淡淡地说,“就说我们俩吧。现在,可以一道走在校园里,装作回到了十年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无所顾忌。但是,相处的时间长了,彼此更习惯对方的陪伴,再换个场景——你家或是我家,到时你就想睡我了。”
“你这么一说,‘我竟无言以对’。”景秋笑说,“如果我说,‘保证绝对不想睡你’,好像听起来也怪怪的。”
“是啊!”晓静笑说,“到那时候,我让你睡吧,我们就可能变成男女朋友了。或者一夜之后你人间蒸发,总之‘朋友’肯定做不成了。不让你睡吧,更糟,估计要做仇人了。你说,是不是横竖做不成‘朋友’。”
景秋听了,没法儿反驳,只好说,“这个课题好像很复杂啊!我得回去好好研究研究。按你的说法,咱们既然不能算‘朋友’,那是什么?”
“熟人啊!”
“‘熟人’是什么概念?”
“彼此认识,对对方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共同经历过一些事儿:大概就是这样。”
“那‘朋友’呢?”
“‘朋友’要更进一步:志趣相投,互相理解。”
“我怎么觉得,所有这些条件,咱们俩都符合呢?”
“不是条件符不符合的问题,”晓静说,“而是,一男一女长时间维持这种关系,就一定会变质。”
说着,已来到“东吴大学”的门头底下。尽管二人离开校园已久,但这门头依然如故,教人心里踏实。一如它穿过百年的沧桑,依旧优雅。景秋的视野从门洞延伸至钟楼,脑海中泛起过往秋日的一片金黄。
景云说,“哥!静姐!你们聊什么呢?快来,我们一起合个影!”
于是,请一位过路的同学帮忙,四人站在白色的门头前,拍了一张照片。拿回手机一看,天气虽然不太好,但画面十分明艳,几个人笑得阳光灿烂。相片中洋溢着单纯的快乐,景秋很久不曾尝到了。
晓静仔细端详一番,对两个女孩儿说,“年轻就是年轻,粉嫩粉嫩,水灵灵的!可见,‘嫩’是装不出来的。”
“我们俩还羡慕你呢!”雨辰说,“气质那么优雅。”
“你这张小嘴还真甜啊!”晓静笑说,“听人说我‘气质优雅’,还是头一回,要发个朋友圈纪念一下!”
大家听了都笑。
穿过门洞,继续往前走,只见几株高大的银杏,夹杂着榉树、枫树、槭树、樱树等等,成了一片树林,向前延伸至宏伟的“林堂”。早先听见的杳远的钟声,正是从这幢大楼发出,因而又名“钟楼”。时候尚早,钟楼后边的银杏,叶片还呈黄绿色。左右望去,道旁密植水杉,高耸入云,气势萧森。
景秋热爱银杏烁金的美景,不免有些遗憾,说,“过些时候再来,银杏黄了,铺得一地都是,那才美呢!”
“是啊!”晓静笑说,“怪不得当年你跟叶佳琪总在这边儿晃来晃去!”
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景秋正想怎么回应,只听两个女孩儿围着晓静问道,“叶佳琪是谁啊?”
晓静看景秋面带微笑,似乎并不介怀,便对景云说,“一个原本有机会成为你‘未来嫂子’的人。”
景云和雨辰看景秋已经走远,识趣地不再打听。
一行人从钟楼旁边的便道绕到前边,来到大草坪上。两个女孩儿对着四周的西式建筑赞叹不已,捧着手机各种拍。景秋和晓静走到草坪上,转身看着熟悉的钟楼。那挂巨大的钟,从来没有停止走动,见证着一届又一届学生的青春。
细雨已停,阴云渐消。西南的天际,越来越亮。几缕日光终于冲破云层,透出几道光柱,使人为之一振。二人转过来,缓步向南走去,踏得青草上水珠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