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站,景秋深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老唐在一旁笑道,“怎么样?我们郑州的雾霾,乡土气息是不是比北京的浓郁一点儿?”
“嗯,的确不太一样,多了点儿焚烧秸秆的烟火味儿!”景秋笑道,“这一口空气,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的味道都品出来了!”
二人说笑着,找到老唐的汽车,往市里开去。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景秋有点儿累,提不起精神,懒洋洋地坐在副驾驶座上。阵雨刚过,空气其实不错。太阳在层云中露了露脸,给街道涂上一抹亮色,一转眼又不见了。
老唐的单位,是一所六十多年的老校,位于市中心。从地产开发的角度看,属于核心区位,地段价值很高。老唐说,“看看周边的地价,都涨疯了!”因此,他乐呵呵地住着当年单位集资建的筒子楼,一门心思等拆迁。这消息传了有些年头了,只是,一直没什么动静。
“多少人眼馋那块地,我看快了!”老唐把香烟从嘴里拿开,右手把着方向盘,冲景秋笑笑,说,“别看那房子现在破破烂烂的,时候一到,就鸟枪换炮了!”
“所以说,改革开放、经济腾飞的好处,全被你们这些七零后占了!要么囤了几套房子发了财,要么平步青云升了官……混得再差,当年房子买得便宜,如今小康生活也不在话下!”景秋叹道,“再看看我们八零后,家里掏不出老本的,想挤进大城市安家落户,谈何容易!苦也!”
“一代有一代之苦痛。”老唐说,“我们当年考学多难?我们班五十二个人,就我一个考上了大学,还是个专科!老弟,时也命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唉!关键是,抱怨不管用啊!命再苦,也得硬着头皮顶住,要不然就被淘汰了。”景秋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又说,“对了,你不是早买了房了吗,干吗不去新房子住?”
“那套房子啊,现在归你嫂子了!”老唐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俩离了有两年多了,孩子跟她。当时,她提出要房子。我觉得对不住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啊?没听你提过啊!”景秋不禁惊叫起来,说,“好好的,怎么就离了?”
“还记得我以前给你看的那张照片吗?”见景秋摇头,老唐补充道,“有一次我去苏州,你、我、小胡一起在松鹤楼吃饭,记得吗?我多喝了两杯,掏出手机,专门翻出来给你俩看的!”说罢,他长叹一声,轻轻吐出一句,“还不都是因为她!”
“时间长了,真有点儿想不起来了……”景秋冥思苦想,终于有了线索,伸手把收音机的声音调低,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记得我和老胡还拿那张照片开你的玩笑,说什么教授、野兽的!当时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说,那是你的学生,你们之间什么事儿都没有,是纯洁的师生关系吗?”
老唐又吸了口烟,不理他。
“嘿嘿!”景秋盯着老唐酱紫色的大脸,不怀好意地说,“真是没想到啊,唐老师!一不小心,您就焕发了人生第二春!”见老唐面无表情,又说,“对了,我这小嫂子叫什么名字来着?快告诉我,免得一会儿见了面尴尬!”
“焕发个屁!人跑到外国去了,有什么好尴尬的!”老唐慢吞吞地说,“她倒是潇洒,‘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我算是被她害惨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啊!”
景秋听了黯然。老唐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你嫂子把我当仇人,没什么好说的——我伤了她的心嘛!我那儿子,虽然是我出钱养着,但现在根本不愿意见我!问他为什么,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我没爸爸。我爸死了。’唉,‘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景秋听了这样一番感慨,无言以对。只好沉默着,听电台主播用河南话说着段子。车越往前开,城市的景象越繁华。而窗外的风景,以及车内的气氛,让景秋眼前一直浮着“萧瑟”二字。
“过去的事儿了,不提也罢!”老唐抽完第二根香烟,随手往车外一弹,无奈地说,“就算身败名裂,日子也得过下去不是?”
景秋抬眼看看前边的红灯,接道,“是啊!无论如何,还是要往前看。”
“不想往前看也不行,时代会推着你往前奔的!”老唐转过脸来,苦笑道,“本来,我一个专科生,只想学校混口便宜饭吃,可没过多久,学历就不够了,硬生生被逼成了研究生。‘追求上进’什么的,都是鬼话,还不是怕混不下去!现在倒好,不混个博士学位就不得安生!老弟,都是情势所逼啊!”
“形势比人强,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景秋说,“还是你那句话,‘一代有一代之苦痛。’——经典!”说着,向老唐竖了竖大拇指。
“话虽这么说,你比我还是强得多!”老唐说,“在体制内讨生活,没什么前途就算了,还得夹着尾巴做人。结果,除了一肚子的负能量,什么也没得到!有人说这叫‘圈养’,养得久了,野性被驯服了,到最后,离了这个‘圈’,根本就没法儿生存!生活在体制外,就没有这个问题。比如你在公司,只要干出成绩,什么都来了!”
“呵呵,体制外的生活可没你说的那么惬意!”景秋笑道,“圈养动物吃饲料,积了一肚子的负能量。野生动物的日子,也不好过啊!每天一觉醒来,就得想着上哪儿找点儿吃的去。成天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竞争多激烈!‘干出成绩’四个字,说来轻松,但谈何容易!而且,做得不好,随时可能被淘汰。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怎么比得上你们吃皇粮的——旱涝保收?”
“这样讨论下去,我们就是辩论到明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老唐笑道,“还是说点儿‘脚踏实地’的吧,晚上你想吃什么?”
景秋笑说,“我初来贵宝地,两眼一抹黑、人生地不熟的,还是客随主便吧。”
“那好,今晚就让你尝尝我的手艺!”老唐说着,向右一拐,把车开进学校,说,“到了!”又往前开了一段,经过一片林子,一面池塘,停在几幢灰突突的水泥楼前边。
景秋下了车,抬眼一看,水泥墙面布满了裂缝,大片大片地剥落。雨水长年的洗刷,冲掉了水泥,粗砂毕现。这富于历史意味的破败,折射出一个时代的特质。
老唐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四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