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秋见老田一人立在门廊抽烟,便跟了出来,叫了声“田总”。老田回过身来,咧嘴一笑,说“小林啊!来一根儿?”他掏出香烟递过来,景秋也不客气,抽出一根,点着了,深深地吸上一口,再缓缓地把青烟吐向阴冷的冬夜。
这里没有那么多光亮,天空像一块巨大的玄冰。雨雪已停了一会儿,屋檐还在滴水。滴答之声有节奏地传来,令人惊觉城北之夜的静。景秋说,“这地方还真不错,闹中取静!”老田说声“是啊”,抬手吸了口烟,稍停,才接着说,“要不是孩子念书不方便,我也想住到这边来。”
景秋点头笑笑,也吸了口烟。今夜这场雨夹雪,雨的成分大,雪的成分小,下了几个小时,仍没积起来。一眼看去,院里黑魆魆、湿漉漉的一片,跟下了一场寻常的冬雨并无区别。只是,雨雪住了,气温骤降,一阵寒风袭来,吹得他打了一个哆嗦。
“真冷啊!”景秋把上衣拉链往上提了提,说,“还好没上冻,要不就麻烦了。”
“对啊!”老田说,“诶,他们早走了,我们是不是也该走了?”
“再等一会儿吧。”景秋笑道,“总不能不打招呼,偷偷摸摸地跑了吧。人呢?”景秋说着,向门里望了望,并未发现明月。她想必还在照顾耿浩吧。他冲老田做了个鬼脸,嘿嘿一笑。
景秋抽完香烟,随手把烟蒂扔在门前的水泥地上,向前几步,来到一株橘树边上。一丈多高的树上,墨绿的叶片被冷雨洗得干干净净,反射着走廊的白光,看去令人神清气爽。他伸手摘了片叶子,凑近了闻闻,有股柑橘的芬芳。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背得滚瓜烂熟的诗句,脱口而出。
“还是你们学文科的人厉害,碰见什么就能出口成章啊!”老田的苏州普通话,硬是把“出口成章”说成了“出口成脏”。
“古人才能口占一绝,出口成章。我这样儿写广告混饭吃的,根本不入流。”景秋笑笑,说,“我最佩服的,是你和老耿这样的人。身上有技术,进能创业当老板,退也能安身立命。这才真的了不起!”说完冲他竖了竖大拇指。
老田咧嘴一笑,说,“我跟耿浩一起办了这个厂,旁人看起来是这也好、那也好,但我们受过的罪就没人知道了。现在,我们俩算是事业小成,但当初可是差点儿崩盘啊!为了改进产品,我们俩没日没夜地在厂里耗,身体都搞坏了。”停了一会儿,又给景秋使了个眼色,小声说,“耿浩那方面的问题,估计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不至于吧?”景秋说,“不过,现在没事儿了,都好了!”
“是啊!”老田又点上一根烟,向景秋示意。景秋摆摆手,听他继续往下说,“我们俩同年,你看,我的孩子都快上初中了,他那边还一点儿动静没有,能不急吗?这些年,西医、中医,连不靠谱的偏方都试过了,还是没用。别的夫妻是一个人有毛病,他们两个人都有。还好现在医学发达,能做试管婴儿……嘿嘿,耿浩这下真是高兴坏了。今天晚上,一个人干掉好几瓶红酒!”
“是啊,从来没见他喝成这副样子!”景秋笑笑,“真替他们高兴,老耿家很快就要添丁进口了!”
“那是!”老田弹了弹烟灰,说,“有了孩子,升级做父母,那是人生最大的变化,天翻地覆的改变。”
“比结婚成家还大吗?”景秋问。
“大多了!”老田笑道,“结了婚可以离,孩子生下来可就塞不回去了,哈哈!”
景秋也笑。
“诶,那边那棵开花的树是不是腊梅啊?”老田指了指院子东南角一株压墙的矮树,问道。景秋抬眼看去,只见墙角一株腊梅,开得正好。心说,“怎么进来时没发现呢?大概是被这场雨雪干扰了注意力吧。”
正思忖呢,身后传来明月的声音,“外边冷,你们快进来吧!”
景秋跟着老田进了屋,忙问耿浩怎么样了。
“吐掉之后,好多了。现在在床上睡着呢!”明月脸上显出淡淡的倦意,说,“让你们见笑了!”
“他今天高兴,多喝两杯也没什么。”老田说,“时候不早,我们也该走了!你好好照顾他……你自己也多保重!”
“谢谢你啊,老田!”
“我也走了。”景秋笑笑,对明月说,“你……多保重!”
“那我就不留你们了。”明月说,“路上湿滑,慢点儿开!”
景秋开车跟着老田的奥迪,上了高架才分道扬镳。一路上,他脑子里始终闪现着耿浩的醉态和老田的话。当耿浩宣布明月怀孕的消息时,他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但又对这种传宗接代的渴望有点儿不解。老田的话更是莫名其妙,仿佛孩子才是存在的终极意义似的!
车从城北行到闹市,总算找到点儿灯红酒绿的感觉。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到处都是与之有关的装饰,彩灯、圣诞树、圣诞老人、圣诞帽、窗花,等等。就连快捷酒店的橱窗,也是满满的圣诞味道。暖黄的灯光下,真人大小的圣诞老人笑容可掬地迎客,脚边是五颜六色的礼品盒。
赶上红灯,景秋停下车,看向街边酒店白色的窗格大门。门楣上霓虹闪烁,大厅的圣诞树被彩灯照亮,花花绿绿的装饰尽管浮夸,却硬生生地烘托出几分节日的气氛。
他正要回身开车,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男一女搂成一团,推开酒店的大门,跨了进去。这个男人的背影实在太熟悉了,可就是想不起到底是谁。还在琢磨呢,就听后边响起喇叭声,原来已经是绿灯了。
景秋扶着方向盘,努力地回想。开过两个路口,才终于对上号:那不是一茹的老公张昌民吗?想想又觉得不对,这么个又湿又冷的夜晚,老张不在家里陪老婆孩子过节,跑到这边来干什么!
本想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又摇头笑笑,心说,有什么意义!如果不是老张,自己还得找个打电话的借口。要真是老张,难道把这事儿告诉一茹?既然说不得,还是不要自寻烦恼,随它去吧。
到了家,洗澡的时候,脑子里还转着这事儿。越想越确定那人就是老张,不禁有点儿为一茹不平。回到房间,忍不住给她发了个微信,说是“有点事想问问老张”。过了半天,才收到语音回复,“哄孩子去了。所里派老张去南京出差了,一会儿把他手机发给你,自己问吧。”
景秋听了一笑。事已至此,也只能顺其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