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东北,春寒乍暖。凌水火车站是个铁路分局所在地的一等车站,站长谭连民早早地就来到了车站。
头一天晚上,铁路分局值班室来电话通知说北方铁路局新到任的局长王志康要乘坐早上九点多钟的客运列车到凌水。谭连民的屁股还没有在转椅上坐下来,车站党委书记杨启才一推门进来了,“老谭,我看着你在我前面,喊了你一声,你也没应声,推门就进屋,你想什么哪?”
“你喊我了吗?”谭连民半信半疑,但他马上自嘲地说:“老杨,我这几天不知是不是大脑进水了,总是迷迷登登的。”
“我说老谭,今天你可不能这样,新局长大驾光临,你一定要振作起精神来,初次印象对你来说十分的重要。”
“对我重要,难道对你就不重要了?”谭连民反唇相讥。
“我都50多岁的人了,已经没有升迁的机会了,对你可就不一样了,听说这个王局长跟你的年龄差不多,你们都年富力强,还能干上十多年呢。”
谭连民截住了杨启才的话头,说:“咱俩别逗嘴了,我看还是你陪着分局领导接一下局长吧,我要下去巡视一下,新局长的到来,咱们千万可别在下面出现什么纰漏,那可就露大脸了。”
杨启才抢着说:“我看还是你去接站,我下去吧。”
“咱俩别自作多情了,其实谁去接也是一个样,有了那些分局大员们,哪里轮得上我们说话,跟局长握手的机会都不一定有呢。”
杨启才觉得有道理,笑了,“可不是咋的,每次路局领导过来,我们都是傻傻地站在一边,看着人家分局的领导们热热闹闹,谈笑风生。”
谭连民与杨启才说着话从站长室里走了出来,杨启才去布置接站事宜,而谭连民去了月台。
身穿铁路制服佩戴站长标志的主管客运的副站长吴彩霞正在月台上布置迎接局长的工作,她对值班员李群提出要求,“你通知一下,下了夜班的客运服务员也不要回家,等迎接了局长以后再下班。”
吴彩霞话音还未落,李群回过头去,喊一个近处的客运员马上去通知下夜班的人不要走,说站长有任务安排。
“我的意思是怕值班的人太少,列队时不够人数,看不出效果来。一会儿,你检查一下你的那帮客运员,服装一定要整齐,别像平常似的,吊儿拉挡的。局长那趟车进站时,一定要敬礼,千万不能出差错。”
李群笑着表示说:“放心吧,吴站长,这叫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我不会给你丢丑的。”
“就你这小子激灵。”吴彩霞也笑了。
这时有人喊吴彩霞,说土林办送花卉的来了,让找人下去搬花。
吴彩霞看到月台下面的线路间有很多身穿路服的人在捡垃圾,她冲着一个人喊了一声:“陈英。”
那个正在低头的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漾溢着青春俊俏的面容,朝向吴彩霞,“吴站长,你找我有事吗?”
“陈英,你上来,我有事跟你说。”
陈英是车站的团委书记,那些捡线路上垃圾的人都是团委组织的志愿者,利用休班时间义务在月台上打扫卫生。凌水市正处在海陆交汇的风口,每年的三月份大风不请自到,风沙裹携着各种白色垃圾漫天飞舞,车站卫生的事并不大,但窗口服务单位的形象却往往遭到破坏,值班人员大多都是责任在肩,哪里顾得上站区的卫生。车站领导为此也很发愁,后来团委搞了这个活动,义务献工的办法解决了这个问题。
陈英轻盈地跳上了月台,站在吴彩霞面前,摘下显脏的手套。
“你帮我召集一下你们那些团员,到站下去搬花盆。”吴彩霞手指了一下中间地带,“在这里放上一排。”
陈英脸上含着笑,说:“吴站长,这没有问题,我马上去安排。”
吴彩霞感到这种安排很合适,显得得意,表扬道:“还是你们年轻人有朝气,敢打敢拼,拉得出,打得响,雷厉风行。”
吴彩霞的表扬没有使陈英高兴起来,脸上还露出了一丝的担忧,她说:“吴站长,这天气这么凉,那些花卉放在这里,还不都冻了哇。”
“没关系,就摆那么一会儿,等局长前脚一走,咱们就撤下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吴彩霞显得不以为然,说。
陈英迟疑了一下,说:“那好吧,我带着人去搬。”
吴彩霞表情复杂地看着陈英招呼线路捡垃圾的人上到月台后,她才走进了地下通道口。
李群将所有的站务员排成一队,他神采飞扬地布置站务员在那列特殊列车进站后怎样整齐化一地向列车打敬礼,并做着示范动作,有人从队伍中笑了起来。
李群不满地问:“有什么可笑的,严肃点,这可是领导布置的政治任务,做不好,咱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这时一列客车进站,因为是终到列车,下车旅客并不是很多,但还是很混乱。李群正在布置客运员们如何迎接局长,却没有人组织和疏导旅客,一些铁路职工直接走向了月台东头方向的通勤口,导致一些外地旅客也跟着走了过去。
有个旅客询问正在训话的李群,“喂,师傅,出站口在哪里?”
李群不耐烦地一指地下道,说:“难道你看不见吗,这不就是。”
这个旅客并没有离开,说:“师傅,那些人怎么往那头走了?是不是,那面也有出站口?”
李群感觉这个人很难缠,没好气地说:“那是给铁路通勤职工走的。”
“我们旅客能走吗?”
“你怎么这么罗嗦,你没看到我正在布置工作,你这个旅客就这么没有‘眼利见’,你愿意走通勤口也没人拦着你呀。”李群态度十分蛮横,刚才训话时那种良好的感觉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这个师傅,是你讲话重要哇,还是为旅客服务重要。”旅客脸上愤愤然。
“你怎么这样难缠,我们现在的工作就是准备迎接铁路局长,你说哪个更重要?”李群随即把手一挥,让眼前的客运员解散,这些客运员并没有散去的意思,都凑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跟着帮腔。
陈英组织团员们把那些花盆搬到月台上,看到一群人正与旅客争论不休。她看到那个争吵的旅客是个中年人,穿着一件夹克,棱角分明的脸上虽然挂着愠色,却是气宇轩昂,言谈举止有板有眼不失分寸,在人群外还有另一个旅客正在焦急地向里眺望,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她放下花盆后,忙走进人群来,对着那些跟着起哄的客运员们严肃地说:“你们都成了什么样子了,那么多的旅客还需要组织,快给我散了去做自己的工作。”
那些客运员看到了陈英,便一哄而散。
陈英先拉过李群说:“李群,怎么跟旅客吵嘴,这影响多不好,反映上去就是路风事件,你知道不知道。”
李群很不满,嘟哝着说:“吴站长让我布置迎接新局长,可是这个旅客过来找茬,明明看到地下道不走,还问出站口在哪?你说这个傻瓜不是故意在往我枪口上撞吗。”
“你说这话就不对了,列车进站就应该组织旅客,再大的事也不能置旅客的生命安全于不顾,出现事故你怎么向旅客交待?”
李群扭身走了,飘出了一句话:“多管闲事。”
李群的声音不大,陈英却分明听得清清楚楚,她只是苦笑了一下,便笑着走向了那两个正在说话的旅客,“同志,太对不起你们了,我们工作上有失误,我给您赔礼道歉了。希望您能多提意见,我们有路风监察电话,或直接到我们车站路风办去反映情况。”
“对于我们,没有必要。”那个旅客看着陈英的穿着,没有任何标志,只是淡淡地说:“你这个小客运员还挺通情达理的,你的那个顶头上司要是像你就好了。”
“哪个顶头上司?”陈英诧异。
旅客一指李群的背影,说:“就是那个值班员。”
陈英笑了,没做任何解释,说:“你们有包裹吗,我来送你们出站吧。”
“不需要。”旅客转身走向地下道。
另外一个旅客看到陈英的尴尬,笑着说:“我们没有行李,谢谢你了。”
陈英看着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地下道里有一会儿了,她还站在那里发愣。
杨启才接到分局值班室的电话后,便到车站广场上迎接分局的黄士炜局长,刚到广场就看到派出所的林所长正在停车场指挥着各种车辆停靠在各个角落里,而留出中间一片空位置。
“怎么你也过来了?”杨启才明知故问。
林所长说:“这么大的事,谁敢不来呀。”
杨启才正想开一个拍马屁的玩笑时,手机响了起来,他把手机打开,手机里传来了吴彩霞的声音,“车都快进站了,你在哪呢,参加同学会的大多同学都坐这个车过来,你还不快来接车呀?”
“我在广场上正等着黄局长他们过来呢,我哪能离得开呀。”
吴彩霞说:“你就让谭站长一个人接一下不就得了。”
杨启才说:“谭连民下车间去了,没在这里。”
吴彩霞埋怨道:“都什么时候了,这个谭站长也不分个轻重缓急,是下车间重要哇,还是迎接领导重要。”
杨启才听到吴彩霞这份口气,笑着说:“看起来我是能分得出轻重缓急呀,所以才不能去接咱们那些老同学。”
吴彩霞那头并不买账,说:“你这是在变着法的批评我了。”
杨启才连连说:“你别误会呀,由你个主管客运的副站长代劳,还不行吗。”
吴彩霞说:“送走同学后,我直接到站台上去接王局长也来得及。对了,你帮我看看我老公安排的市政府的车是不是在广场上?”
吴彩霞说到丈夫,杨启才的心里酸了一下,说:“我知道你老公派来的都是什么车呀?”
吴彩霞报出了几个车号。杨启才只是捎了一眼,就看到了本市百号以内的几辆轿车,这些车在哪停放都很显眼,便说:“都来了。”
吴彩霞说:“用这样的车接咱们的老同学们,不掉价吧。”
杨启才听到吴彩霞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豪感,想打掉她猖狂的气焰,说:“当然了,只是那些车没有几个高档车。”
吴彩霞不高兴了,说:“你还不知道吗,市一级领导用车都有严格的限制,不能坐超标车。”
“我知道,你这个吴二站长主要是让他们看到咱们市政府的实力。”杨启才应合着说,他还准备再说点什么,看到一溜车向广场拐了过来,杨启才忙对手机里的吴彩霞说:“我不跟你罗嗦了,黄局长他们的车过来了。”
杨启才看到走在分局车队最前面的是台凯迪拉克,后面的几个车是奥迪2.4,接下来的车也都是本田雅阁之类的轿车,这些车一进来就把停车场堆得满满的。相比之下,吴彩霞要来的市政府那几台刚才还显得威风的轿车就显得可怜巴巴的了。
虽然铁路企业不控制车型,但对基层单位也都有要求,可是凌水车辆段先买了一台奥迪,说是花了多经的钱。随后各站段都在互相攀比,黄士炜局长在分局干部会上强调过多次,告诫不能用多经的钱买超标车,可各单位还几用各种方式搞到稍差一点的本田雅阁别克君威一类的轿车。
杨启才想到了车站的车,车站在多年前有一台从分局调配过来的普通桑塔那,调来时就是台旧车,再经过几年折腾,早就破损得不成样子了,车速一超过七十公里,车体哪都跟着响动,又是红色的,开出去人家还都以为是出租车,谭连民出去办事认可坐出租车,也不愿意乘座这个车。别的站段一般都换上了一茬新车了,上一任的站长书记一直不合,与分局管计划的领导搞不好关系,所以车站领导也只好一直用这台桑塔那将就着。他和谭连民到任后,一直想搞台好车,车站毕竟是个有脸面的单位,地方搞不懂铁路的行政关系的人,往往都认为车站的站长在铁路最大,并不知道还有分局路局的那些带长的官们都能管车站。他向上面要求了几次,都含糊说等普通的桑塔那报废了,再批新车。正巧春节前,分局领导让车站帮着接一下车,是从开通的新线上捎来的一些过年的年货,都是野鸡野兔一类紧俏品。司机开着桑塔那去送,没想到走到半道脚刹车失灵,撞在了路边的树上,车速较慢,司机并没有受伤,但汽车前部硬是顶了个一塌糊涂。这次事故帮了个大忙,车报废了。车站提出批个超标车的事,可是分局一直没有答应。
看到林所长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车驶入各自的车位,杨启才紧走几步来到凯迪拉克车前,拉开车门,黄士炜先露出花白了头发的后脑勺,而后将发胖的身体挪出了车外,这才抬起头来面对杨启才。杨启才连忙立正,向黄士炜行了一个标准的敬礼。
“杨启才,你来接车了。”黄士炜笑逐颜开,他又张望了一下,脸便阴了下来,问道:“谭连民怎么没有过来,今天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不过来呀?”
杨启才怕黄士炜产生误会,只好遮掩,撒谎说:“昨晚运转车间出现点安全上的问题,谭站长过去处理了,说他处理后,一会儿便赶过来。”
黄士炜脸色好一些,说:“这个安全问题最重要了,是当务之急,不能出现任何的隐患,安全不能有任何的闪失。”
谭连民来到月台上,远远看到有人在月台的线路间拾垃圾,一个机车单机开了过来,他提醒了那个人说:“喂,过来车了,要注意安全!”
那个人把脸扭向他,原来是陈英。她看到谭连民,灿然一笑,而那张清秀的脸和灿烂的笑容随即被机车的车身掩盖了。
陈英在铁道学院是运输系的大学毕业生,毕业分配到了车站技术科工作。对于基层单位,学运输的大学生本来就是凤毛麟角,何况还是个女同志。当时谭连民在分局当运输分处副处长时,就听说分局原本是要把陈英安排到运输分处工作,而陈英自己主动要求去基层单位。谭连民感到很不理解,因为运输分处堪称是机关第一处室,别人都削尖了脑袋往里挤。谭连民在工作上与陈英有接触时,随便开玩笑说:“我们运输分处还是衙门小哇,容不了个女大学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