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审讯至关重要,为了大家能有充足的精力,昨天一到下班时间张志就把所有人都赶回家休息了,今天一早大家就都聚集在会议室里,只等检验报告一出就马上提审马冀。
碎尸和李印家人的DNA比对结果,心脏和碎尸的DNA比对结果,以及碎尸的具体尸检报告都是今天上午出来。只要这三个报告的结果能够相互印证,那马冀的死刑基本就算是板上钉钉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攻破他的心理防线,让他交代其他案件了。
对于审讯的过程,张志已经做了详细的计划,包括先说什么,何时出示证据,何时施压,必要的时候还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些他都已经和审讯组的其他成员商量过了。
这次提审原定主审是张志和璩岁,但是昨天晚上璩岁却突然打电话给张志,以自己没有审讯犯人的经验为由让出了主审的位置。虽然张志觉得他只是在找借口,但是也没有强迫璩岁接受,就挑了相对经验丰富的王仪飞顶替璩岁和自己一起做主审,璩岁和胡穆协助。他曾经答应范子成,犯罪嫌疑人第一次提审的时候让他参加,所以五人的审讯小组就定下来了。
不过今天璩岁很不在状态,让张志有些担心,他整理资料的时候经常发呆,还不时抬头往门外看,像是在等谁。
璩岁又一次抬头往外看的时候,正好勒酉从走廊经过,他赶紧追出去叫住勒酉。
“你在现场发现的那根女人头发做DNA比对了吗?”
“还没呢,昨天晚上光顾着忙活那颗心脏了,还没腾出手。这根头发你打算和谁的DNA样本做比对啊?”
因为不是什么重要证据,还有很大可能是现场技术人员不小心污染了现场留下的,所以勒酉就没怎么对它上心,现在璩岁提到他才想起来。
“当然是和马冀的老婆做比对,她不是也被拘留了吗?这件事很重要,你马上就做,今天一定要给我结果,一定得给我啊。”
璩岁推着勒酉的后背把他推进实验室,又千叮咛万嘱咐了一通才离开。
走在走廊上被太阳光照着,璩岁觉得有点头疼,他微微眯起眼睛用手按着太阳穴,感觉血管一跳一跳的。
他现在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太过神经质了,侧写按照他的要求发布了,被抓住的马冀也完全符合他的侧写,但他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能是因为马冀实在太符合他的侧写了,也可能是因为马冀的表现和他想象中的连环杀手大相径庭。
抓捕马冀的时候璩岁站在正对门口的位置上,马冀走进办公室第一个看见他脸的人就是璩岁。他清楚的记得马冀当时的表情,惊慌、惊讶、愤怒、害怕、胆怯,一系列表情瞬间交织在一起,但是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出仇恨和杀意。
璩岁已经走到会议室大门口,但是没有进去,他犹豫了一下,转身向审讯室走去。
马冀依然和昨天一样坐在审讯室里,不过这次他的手被手铐拷在凳子上,整个人显得呆滞了许多,目光也直愣愣的,好像终于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麻木了一样。
璩岁调出昨晚一整晚的监控录像,开始快进播放。马冀从躺在床上开始就一直在翻来覆去,后来又坐起身用手抓着头发,一副懊恼的样子,之后他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中间甚至还蹲在墙角哭了一会儿,直到凌晨三点多才勉强蜷缩着入睡,整个过程中他的表现和一个无措的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省厅的尸检报告出来了。”
张志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璩岁身后,拍拍他的肩膀说道,璩岁点点头,关了监控和他一起往会议室走。
刚才在他身后一扫,张志已经看清璩岁在看什么了,他觉得璩岁还是经验少,第一次提审犯人难免紧张,多做点功课是正常的,也就没放在心上。
两个人进去的时候会议室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还陆续有人在往里走,不一会儿勒酉和允婕就拿着报告进来了。
“先说省厅的尸检报告吧,刚刚送过来的。碎尸为男性,年龄45到50岁之间,死亡时间大约在三年前。尸体曾经被冷冻过,后来被取出放入福尔马林内浸泡,大约一个多月前被取出肢解。”
“碎尸的DNA可以和三年前失踪的涂料公司研究员李印女儿的DNA作同一认定,在马冀家发现的心脏的DNA也可以与铁筒内碎尸的DNA作同一认定。另外,我还在死者的指甲缝里发现了一根头发,经检验和马冀的DNA可以作同一认定。”
这个结果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璩岁也放松不少,心里的怀疑稍稍平息了些。
定罪这样的事情终究还是物理证据更重要,被害人的心脏出现在马冀家里,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那他也就没什么好再疑虑的了。他们剩下要做的,就是让他说出其余被害人的埋葬地,给死者家属一个交代。
“好了,万事俱备,这下连东风也齐了,准备提审马冀。”
张志一声令下,大家各自开始准备。这次的主审人是张志和王仪飞,璩岁、胡穆和范子成协助,省厅领导旁听,赵兴和刘季也会亲自到场。
审讯室的大门打开,主审、记录、法警,一群人走进来各自就座。这让从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的马冀马上就紧张起来,他不安的在座位上坐直了身体,眼神散乱,双手不自觉的绞紧,把手铐拽得直响。
璩岁是最先和马冀有目光接触的人,他没有很严厉,只是平静的看着马冀的眼睛。
他们对视了几秒钟,然后马冀不知所措的低下头,开始抠手指头。
马冀就像璩岁侧写的一样,身材瘦小,长相毫不起眼,甚至有些丑陋。昨晚一夜没睡好让他显得愈发呆滞,坐在那里像个断了线的木偶,毫无存在感的根本就无法让人联想到一个杀人如麻的连环杀手。
这让璩岁有种很错乱的荒谬感,他突然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坐在这儿了,这个死气沉沉的男人会是连环杀手?你有病吧,璩岁。
璩岁愣神的功夫其他人已经坐好了,记录员和法警也各就各位,张志把卷宗翻开啪的一声摔在桌面上,吓得马冀一抖,抬起头来惶恐的看着他。
“你在这儿呆了也有一天了,想好要和我们说什么了吗?”
似乎经过昨天一夜的煎熬,马冀的愤怒都被磨平掉了,他茫然地看着张志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小声开口道。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抓我。”
张志没说话,王仪飞拿起一张照片举到马冀面前。
“抬头看。”
马冀抬起头,照片上是一颗放在罐子里的心脏,他猛地捂住嘴低下头剧烈的干呕起来,再也不敢多看照片一眼,
“这个瓶子是在你家浴室地砖下面发现的,里面用福尔马林泡着你们单位三年前失踪的研究员李印的心脏,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闻言马冀震惊的瞠大了眼睛,不住摇头,进而高声叫喊起来。
“不可能!我们家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两个法警一左一右按住他的肩膀,强迫他坐下,马冀激动得浑身颤抖,大口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能再开口说话。
“警察同志,我确实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从哪来的,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大学转系就是因为我不能解剖尸体,这个东西绝对不可能是我的!我一直是个遵纪守法的人,从没干过违法的事情啊,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张志冷笑一声,从资料里拿出一摞照片,把李印的照片拿出来放在马冀面前。
“这个人你认识吗?”
“这是李印。”
“我们已经找到他了,这是他现在的样子。”
张志把手里的照片一张一张摆在马冀面前,照片上是铁桶里的碎尸,马冀吓得惊叫一声,死死闭上眼睛不敢去看。
“你不用在我面前装这副样子,我们抓人是靠证据的,我告诉你,我们在李印的指甲缝里发现了你的头发,这你怎么解释?”
像是一下子被他吼蒙了,马冀张着嘴眨了半天眼睛也没回过神来,继而一面摇头喃喃低语着一面哭了起来。
张志也不着急,就看着他哭也不说话。
“情人节和结婚纪念日[包子]你会给妻子买礼物吗?”
过了好一阵马冀才平静下来,就在张志准备再给他施加些压力的时候,坐在一旁的璩岁却突然开口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弄得大伙儿都是一愣,连坐在外面的赵兴也皱起了眉头。
审讯的每个环节都是环环相扣的,最忌讳被打断,这会给犯罪嫌疑人充足的时间思考怎么撒谎。
“没……没有,都是老夫老妻的了。”
马冀也被问懵了,一时间没缓过神来,完全凭下意识回答了,手足无措之下还冲璩岁露出个僵硬的笑容。
“你给妻子买过香水吗?”
璩岁点点头,又问了一个问题,他口气很温和,不像是审讯犯人的样子,让马冀放松了不少。他微微向右看,想了一下,然后冲璩岁摇摇头。
张志在一边看着璩岁提问,额头开始冒汗了。他看得出来马冀越来越放松,这可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希望的是通过不断给马冀施压让他彻底崩溃,可是璩岁的突然打断让原本紧张的气氛一下松弛了下来。
眼看自己之前努力营造的气氛被慢慢瓦解,张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不断给璩岁使眼色,甚至偷偷在下面捅他,但是璩岁根本不理会,依旧我行我素。张志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强行打断他,只好硬忍着。
“你最近出过远门吗?”
“出过,国庆的时候和老婆出去旅游了。”
“你结婚纪念日都没给老婆买过礼物,为什么国庆会出去旅游?”
“门票是抽奖中的,连往返车票人家都给买好了,不去白不去啊。”
璩岁听了他的回答狠狠闭了下眼睛,嗤笑了一声。
“在哪中的?”
马冀报了个超市的名字,璩岁用笔记在纸上。
这个时候张志终于忍不住了,他尴尬的清了下嗓子,示意璩岁自己准备开口,没想到璩岁竟然视而不见的打断他继续问起来。
“你老婆流产以后你怨她吗?”
“不怨,”马冀回答的很快,“我是个没出息的人,连老婆都养不起,她流产也有我的错,所以她还愿意跟我我就知足了,我不怨她。”
璩岁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竟然站起来推开椅子走出了审讯室,这下张志彻底火了,他狠狠把笔摔在桌子上,站起来也跟了出去。
“璩岁,你干什么呢!”
一走出审讯室的大门,张志也不顾省厅的领导还在,一把揪过璩岁就厉声质问道。
璩岁微仰头,面色惨淡,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
“是我错了,张志,咱们让他耍了,马冀不是凶手。”
他话说完整个走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不出声了。过了很久,官衔最大的赵兴才开口道。
“璩岁,侧写是你发的,军令状也是你立的,现在抓住的人完全符合你的侧写,你为什么说他不是凶手?这种话是不能随便说的,你要有根据。”
“就是因为他和我的侧写太像了,”璩岁苦笑一下,“简直是一模一样,就像卡着模子造出来的一个人似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个,”璩岁扬了扬手里写着中奖超市名字的纸,“去这家超市查,肯定没有这项抽奖活动。这个所谓的中奖压根就是真凶的调虎离山之记,他要想在马冀家浴室里弄出个暗格来怎么也得需要几天时间,所以他必须有个合理的理由把马冀夫妇俩诳出去。”
“是我低估他了,这个人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从一开始他就设计好了,也许从他还没开始杀人的时候,他就已经物色好了马冀这个替罪羊,只等到最后东窗事发的时候拿他来顶罪。我们能抓到马冀的唯一原因就是真凶一路留下的破绽,所以不管怎么样,最后所有的线索都只会指向马冀,他从一开始就在牵着我们的鼻子走。”
“中奖的事情马冀完全可以撒谎,其他的事情也一样,况且我们在死者的指甲缝里发现了马冀的头发,这是铁证。身为一名刑警,我们不能在第一次审讯的时候就下结论,这是最基本的素质。你不和其他人打招呼,就擅自打乱审讯进程,完全是无组织无纪律!”
赵兴是多年的老刑警,审问犯人时观察的角度和璩岁完全不同,在他看来物理证据就是一切,罪犯的反应都是撒谎,都是值得怀疑的。
“我本来就不是个刑警,”璩岁突然不耐烦起来,语气恶劣地一摆手,“你是没在第一次审讯的时候下结论,你没审的时候就已经定论了!你看没看见马冀刚才的反应?他的那些反应从抓谎的角度来说都是真实的,他可以伪装一个两个表情,但是不可能每一次都伪装,况且他的有些反应根本不可能伪装出来。”
“我明白你们重视物理证据,我也不想推卸责任,这次确实是我错了,所以我现在必须纠正这个错误,因为我不能放任一个连环杀手逍遥法外。咱们现在面对的是一个高智商的精神变态者,而不是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他的心理严重扭曲,没错,但是就逻辑思维的严谨程度而言他远在我们之上。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他早就已经走在咱们前面很远了,如果你们一定要靠单纯的物理证据来钉死他,肯定还会死更多人。”
说完璩岁也不理会火冒三丈的赵兴和李龙波,转身就走。听着背后吵吵闹闹的声音越来越远,璩岁心里划过一丝走向宿命的悲凉。
果真,走到现在,这场较量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