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总郭立志上任以后，恪尽职守，短时间内，就把思想技巧发挥到了极致，像他做豆腐的技艺一样好。他软硬兼施，虚实并重，留下剩余的胡子不再拔掉，那就是他的思想里坚硬的部分。他力主使用能够打碎的瓷盆修新型厕所，冲刷的水管用大号的铁管，以便冲水，做豆腐的经验和理论拿过来，做进一步天才的发挥。他主持制订厚厚的大书那么多的《村规民约》，做豆腐的方法不能完全套用。压豆腐固然需要重压，挤出水来，可是为了做得更软，掺进更多的水，施加压力必须适度；村规民约就不同喽，那是榨油的道理，有多少压力，都要全部加上去才行。耍猴的大老董牵着一只短尾巴猴子进村，是对郭立志思想生涯的第一次严峻考验，他没有把胡子全部拔光，猜不透安得林是看中了猴子短了半截尾巴，还是看中了猴子红红的屁股——猴子屁股其实都是一样的，把毛磨光，长出了茧子。金崮顶后面的金崮许家，显然没有一个像郭立志一样称职的副总。在两个村子争矿的战斗中，金崮许家人扔出炸药包，把金崮林家的水泥街道砸出了一个大坑，就让郭立志深深地瞧不起：他们要是有一个做豆腐的高手做思想，就会把爆破手鼓动起来，把炸药包直接扔到总部大楼上，那才是敌人的指挥部，街道只是革命的道路，为了建两委成员先住的小楼，扒掉旧房，拓宽大街，取了直线。
选妃
像对手投过来的蔑视一样，金崮许家的首领许启民也认为，自己白长了一副男人的胡子，他要是把胡子拔光，倒可以躲到床上，像个女人一样叫人侍候。他并不遗憾，自己没有一个像郭立志那样的做豆腐高手做思想，要是他的村民真的被鼓动起来，把炸药包扔到金崮林家总部大楼上，他躺的床就不再是安在医院里，而是在别的地方了。由金子引发的战争，关系到金崮许家父老把炕烧热，暖暖和和地睡觉，他却不愿意拾回来的草上加了血浆，作助燃的油料。遥远的一个叫海湾的地方，为油流血已经够多了，用不着大山两边的村子再为金子流血，这是生命的思想，不容含糊。镇党委书记曲秀川请他赴宴，想用酒精把战争的火焰扑灭，没有奏效，镇党委书记使用了另一种灭火器，那种灭火器叫组织原则，许启民一下子就被扑灭了。许启民不后悔自己加入了组织，好像脑袋上加了金箍，怕念咒语，他就是不戴金箍，他也没有一杆金箍棒，能打上天庭。他仰天呼叫不会打桥牌，倒是痛彻心肺的觉悟，可是即便给他足够多的时间，他也没有够用的心机，玩那种奥秘的牌法。金崮许家矿工从金崮顶底下的矿井里撤出，像没被打败的大军离开前线，扔下叫苦连天的老百姓不管，不是大军不敢打仗，是接到了上峰撤退的命令。事情也非完全如此，并没有人给大军下这样一道命令，许启民大叫了不会打桥牌之后，硬撑着，没有倒在镇党委书记请他喝酒的屋子里，他倒在回家的半路上。三军无帅，临阵折将，金崮许家的大军不战而退。穿了各种制服的人，从金崮林家总部大楼前出发，开上金崮顶，把金崮许家的矿井封掉，然后再回金崮林家吃饭，使用金崮林家新型厕所。金崮许家的首领许启民躺到医院的病床上抢救治疗，由他的女儿珍珍侍候他。
珍珍美貌，绝色的盛名传遍三河流域。她是穷人家的女儿，开在山野的鲜花，她越是不事修饰，天然的美丽越是楚楚动人。她的美丽常常令人叹息，好多人惋惜她晚生了一个时代，她要是早生二十年，她就会被副统帅的儿子选了妃子。有人为这种惋惜找到了补偿的途径，说她生在新的时代，也能当成妃子，没有人公开下来选美不要紧，可以走一条“曲线成妃”的道路，就是先上县城的温泉宾馆当服务员。县城温泉宾馆就是三河县的颐和园，修了曲径回廊，栽了垂柳，挖了人工湖放进凉水，人要洗澡，就到放了热水的池子里泡。宾馆外面的鸭子在人洗过的水里洗澡，水仍然很热，洗澡的鸭子全都烫掉了脚蹼。温泉宾馆的服务员负责浴池开关，把热水勾兑成温水，准备好洗澡的香波，捧着浴衣侍候。她们品貌端庄，明眸皓齿，全部由宾馆经理亲自过目，从三河县北半部濒海的乡镇挑来，南半部山区乡镇无一人中选。宾馆经理根本就不到南部去。他用男人的眼光，挑选海水海物淘洗滋养的身材和面貌，副经理使用女人的眼睛，探察男人不许看的地方。温泉宾馆服务员个个赏心悦目，令人满意。某一年一位高官来疗养半个月，临走时便带走了两个。大家为两个三河美女被选了妃子而自豪，豪情还没有退落，此二人又在温泉宾馆出现了，穿了原来就穿的服务员制服，看样子是原封未动退回来了。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她们是被人动过了，不再是没有启封的两瓶酒。竭力维护姑娘贞操的人就坚持说，她们肯定还是原来的样子，理由是，高官的年龄像他的官位一样高，失去了启封的能力。反对的人急红了眼问，那么他要了干什么？对方义正词严回答：摸摸也快活啊！这样的选妃途径迂回曲折，而且稀里糊涂，缺乏名分，最终的结果往往也莫名其妙，珍珍自从知道了自己美貌的价值那一天，就坚决拒绝了。她倒不是没有耐心把漫长的道路走完，她是讨厌陌生男人们的脚臭，她无法把无数男人的洗脚水倒掉。就这样，她尽管具备了当妃子的充分条件，她也坚持不去应试，任凭她美貌绝色的盛名在三河流域空传。
空气里充满来苏水气味的上午，有人公开选妃，来到了医院，先向珍珍，然后向许启民说明他的意旨。他是大东公司保安科科长左龙，来替他的主人，也就是大东公司总经理巴东提亲，让许启民把女儿嫁给巴总，不是做妃子，而是做正宫娘娘，明媒正娶的夫人。左龙毛发旺盛，看他的嘴巴，就知道他的胸膛不必粘假毛骗人。他的胡子是刚刚留起的样子，能把最粗糙的人脖子扎痛。他不说太多的话，大东公司总经理巴东的盛名绝不在珍珍之下，不必详细陈说，对方也该知晓。他不像一般的媒人那样撒谎，把狗尾巴草说成鲜花，把茅草屋说成金銮殿，他相信，大东公司和总经理的一切，大家都是知道的。他不露笑脸，不用请求的口气说话，他像长了胡子的太监，来下一道圣旨，把民间美女选进宫去，他说话的声音却一点儿都没有变细。许启民等他把要说的话说完，想也不想就告诉他：
“回去告诉你们巴总，我死也不会把闺女嫁给他。”
左龙的胡子像儿马勒缰一样立起来，他忍住了不发作，问许启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许启民指着病床旁边输液架上装了药水的玻璃瓶子问左龙，玻璃瓶子是不是真的。
左龙反问：“你想叫我打碎了试试？”
许启民不说话，等他动手。
左龙咬一咬牙，没有打碎药瓶，他问珍珍：“姑娘的意思呢？”
珍珍用两个指头转动输液管上的塑料小轮子，让滴进父亲脉管里的药液走得慢一点儿，免得父亲生起气来受不了，她说：“你再问问我爸吧。”
左龙再问许启民一遍，许启民闭上眼睛不回答了。
左龙点着头，说：“好，你等着。”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我回去报告巴总。”
巴东是大东公司真正的皇帝，总部设在三河县城的东面。他一根棒子打天下，像宋朝开国的皇帝赵匡胤，他却没有千里送京娘的经历，他就近采花，绝不忍受遥远旅途的折腾。他棒法精到，锐不可当，别人要想打他，却不是那么容易。他的保安队，不像金崮林家治安员那样穿黑色制服，穿了绿色，操练武功时，改穿迷彩服，像大片的树叶被狂风吹着，满场翻滚，看上去更像正规部队，让人害怕。他在打锣山国营金矿附近的山上打下矿井，山头上有日本鬼子的炮楼。他不在炮楼里驻军，让保安队驻在总部大楼里，只在心情好的时候，带一两个花姑娘到炮楼里耍耍。他的矿井里不管有没有金子，一直在放炮，国营大矿能听见他的炮声来自历史的深处，像日本鬼子在炮楼里开炮往外打。国营大矿曾经被日本鬼子霸占，炮楼打炮，是抵挡八路来夺金子。巴东不向国营大矿伸手，三河县星罗棋布的矿山，瘌痢疮一样多的矿井，到处都是他的用武之地。他采金犹如采花。三河美女的盛名像含金丰富的矿井名声一样传布，他一根大棒开路，多深的井，他都能够探囊取宝。对待金崮许家首领许启民的女儿珍珍，倒成了一个例外。留胡子的保安科长左龙把许启民“死也不嫁”的原话向他报告，他听了，咬一会儿牙，又把牙松开了。左龙不明白，巴总为什么不把牙一直咬下去，把硬骨头咔地咬开。巴东什么话不说，看着左龙毛茸茸的嘴巴，问他为什么留起了胡子。左龙踌躇了一会儿才回答，他说：
“自然是为了工作啦。”
巴东不露声色地看他。
左龙进一步解释说：“为了叫敌人看了害怕。”
巴东的话像刀子一样锋利：“算了吧！你是为了讨女人喜欢。”
左龙的脸开始发红，胡子根的颜色也有了变化。
巴东把话说得更加明确：“你是看上米晓雯啦！”
左龙心里发慌，公司的会计，原本是总经理桌上的瓜子，伸手拈来，权利只属于老板一个人，保安科长觊觎美色，也应该到野外采花。他心慌意乱地嗫嚅着，要是巴总喜欢，他绝不伸手。巴东把他言不由衷的表白打断，给他上一堂关于女人的课。他告诉左龙，一个女人是否喜欢这个男人，不在于这个男人长不长胡子，胡子是一把毛，不是硬件，你不要指望用一把胡子去赢得女人欢心。男人长了胡子，是给自己看的，不管你留着还是剃去，你都能看见自己的嘴巴底下有毛，那些毛是从你男人的骨头上长出来的。男人的骨头才是硬件，硬邦邦的像一柱天，顶天立地，刀按在脖子上不低头，脑袋掉下来碗大的疤，为朋友两肋插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左龙听巴东说到这里，以为总经理又要用他带上保安队，去为金子拼命，就说，为了公司利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巴东再一次把他打断，仍然说胡子。他指着左龙的嘴巴说：
“你是误解。”
左龙不明白总经理指的是什么。
巴东让他明白：“你以为女人看见你的胡子，就会喜欢你能干，你错了！”
巴东毫不含糊地指明，有一种观点认为，男人胡子大，表明性欲旺盛，其实是一个错误，有些男人胡子没有几根，可是更能干，你看看戏台子上的皇帝，没有一个戴着大花脸一样的大胡子，皇帝却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一个人对付千军万马。皇帝依仗的不是胡子，而是比胡子硬的东西。要是胡子大就能干，世界上早就没有中国了，中国人的胡子比外国鬼子差远啦。全世界的男人，平均每年和女人干九十六次，美国男人排在第一位，远远超出了平均数，他们是每年一百三十二次。排在美国人后边的是俄罗斯男人、法国男人、希腊男人，他们分别是每年一百二十二次、一百二十一次、一百一十五次，香港人排在第二十一位。美国人十六岁多一点点，就开始干啦，那时候中国人的鸟儿还没有出窝。这一些问题说明什么？巴东向左龙伸出一只手，叫喊一声：
“金子！”
他把伸出的手紧紧握住，庄严宣告：“金子才能让你的家伙硬起来！”
他接着告诉左龙，美国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储存的金子占金世界的三分之二，中国的皇帝坐在金銮殿上办公，干过以后，用金子做的脸盆洗鸡巴，这就是美国人干了天下第一，皇帝一个人干遍天下的根本原因。左龙在巴东滔滔不绝的演说中醍醐灌顶，目瞪口呆，他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从腰间刷地拔出刀子，锋刃雪亮，逼向了自己的嘴巴，说：
“我割了这没用的东西。”
巴东抬手止住他：“留着吧，吓唬人或许有点用处。”
左龙的胡子果真把一个女人吓住了。三河县城正走红的歌女小香君一曲唱罢，左龙捧着一束塑料假花献给她，假花用真金手链束住，小香君不敢接受。左龙的胡子，在歌厅迷离的灯光里看上去更多更凶猛，小香君打眼一看就害怕了，她不敢把金手链束住的塑料花退回去，就为献花的先生再唱一支歌，歌名就叫《逍遥自在》。
左龙代人献花，逍遥自在的却是老板。左龙送给女人束花的金子不是他的，是巴东的，无论硬软，与他无关，他只要能用凶巴巴的毛发把女人吓住就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