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河湾库塘里的水就象老太太的脸,被春风吹起一道道皱纹。蛰居在岸边的青蛙伸出头来,呼吸着新鲜空气,晒着温暖的阳光,懒懒地度着它的孕期。不几天,清澈如镜的水面上便飘起一张张黑色的网,这就是青蛙即将出世的孩子们。
一场春雨,蛙声就响成一片。老人们说,蛤蟆打咯咯,六十天吃馉拃(指夏至吃饺子)。生育完了的青蛙们匍伏在水面上,圆瞪着双眼,下颔一张一缩地象块玉雕。一只只小蝌蚪从黑色的网里钻出来,围着青蛙游来游去,很快就离开了它的母亲,到远处去周游列国。游着游着,尾长了,头大了,游着游着,尾掉了,腿长了,名字开始由蝌蚪变成了青蛙。有人说人的生长过程也象青蛙.我不知道为什么蝌蚪一掉了尾巴就由游变成了跳,形态和生活方式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我也不知道这个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需要多长时间。小时候看过一块动画片,《小蝌蚪找妈妈》,记录了蝌蚪到青蛙的演变过程。我曾经用罐头瓶子养过蝌蚪,企图观察到它是怎样演变的,可是瓶子里养过的蝌蚪却从来也没变成,过青蛙。我记得蝌蚪变成青然后好象不在水里,而是栖息在河塘岸边的青草里,因为我早晨放鸭子时一触动岸边的杂草,小青蛙们便刺着尿象一支支利箭从草丛中往水里跳,有时撵急了,冰凉的青蛙尿会刺到你的身上、脸上。小青蛙是鸭子的美餐,笨重的鸭子捉起青蛙来可不笨,把嘴伸进草丛里象喝面条一样,一张嘴就吞下一只。
大约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全国开展讲卫生除“四害”运动,老师给我们讲什么是“四害”,什么是益虫益鸟,也讲到了青蛙,说青蛙是庄稼的卫士。好象有一首儿歌里写道:小青蛙,呱呱呱,保护庄稼功劳大,蹦到东跳到西,专吃蝼蛄和蚂蚱……小时候的好奇心强,就到地里去观察青蛙怎样捉蚂蚱。连阴多雨的伏天,是青蛙最活跃的季节,我和几个小伙伴们到湾里洗澡,上岸后来到豆地里,悄悄地趴在一只青蛙的身后。青蛙好象没发觉我们,不一会,一只“双目甲”(长长翅的雌性蚂蚱)达达达地飞过来,落在这只青蛙的前面。这只被称为“花丽板”的蛤蟆,又大又胖,象个武士。它双眼盯着前面那只“双目甲,前爪前伸,肚皮着地,屁股向后一动一动地做着蓄势动作,突然向前一窜,张开那只半圆形的大口就把蚂蚱吞进肚里。我们目睹着这只英雄的青蛙,象看一出武术表演。从此,我更加敬佩起青蛙来了。
有一年春天,两个多月没有下雨,河底干裂了纹。我到河边去挖野菜,发现一湾浅水里的蝌蚪象一堆堆黑豆在即将干涸的泥水里挣扎,每时每刻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如果再过一个晌,上万只蝌蚪就会全部牺牲。我知道一只蝌蚪就是一只青蛙,假如这些蝌蚪都变成青蛙,那是一支多么强大的灭虫大军呀!我可怜这些小生命,回家约了几个小同学,端着脸盆,把小蝌蚪一盆一盆地端进一个大口井里去。
纯洁稚嫩的心灵,最容易染上尘埃。我们村里过去有捉青蛙吃的恶习。因为穷,没有钱割肉,有的人就靠捞鱼摸虾捉青蛙来过馋瘾。我们家从来不吃青蛙,爷爷信佛教,奶奶吃斋念佛,常教导我们要行善积德不要杀生。可是经不住诱惑的我还是破了戒。有一次,我到小伙伴家里玩,小伙伴的母亲正在炒青蛙,阵阵香味直往鼻孔里钻。炒熟后,他母亲端上一盘来,嚷着要我吃。我看着那一只只炒干的青蛙,没有头,没有爪,象一个个加长的“人”字。我说,老师说青蛙是人类的朋友,怎么能吃呢?小伙伴拿起一只咯嘣咯嘣地嚼着说,真香,比猪肉还鲜呢!你尝尝。我咽了一口唾沫,摇摇头。他拿起一只就塞进我口里,我没有勇气吐出来,慢慢地嚼着,真是又脆又香,终于被“馋”字征服了。这便是我对青蛙犯罪的开始。
尝到第一次青蛙肉的鲜美之后,我就开始跟着那些比我大的孩子到湾里河里去捉青蛙,只是不敢拿回家,在别人家里偷偷地炒着吃。中国人是很聪明的,这聪明不光体现在科学技术的研究上,而且也体现在捉青蛙上。人们除了用手用网在水里捕捉外,还研究了用钓竿钓,用锥竿扎。立秋之后,湾里的芦苇、蒲子密密葱葱地长起来,青蛙们开始转移到苇蒲丛里觅食吃,这时候只听到蛙鸣看不到处影。人们把小竹竿拴一根细麻绳,绳头上拴一个针勾,挂上用茼叶包着的虫饵(蝼蛄或蚂蚱),将虫饵伸进苇蒲丛中不住地抖动。青蛙是吃抢食的,见到现成的美餐后,跳起来一口把带勾的虫饵吞进去。人们象钓鱼一样,竿子向后一摔,顺手把青蛙捉住。我的手脚笨,钓青蛙时很少成功,有时钓到一只,拿到手里又蹦了。我邻居有个聪明的孩子叫庄篓,别看学习成绩倒数第一,钓青蛙却是能手,一上午能钓到几十只。
最有学问的捕蛙方法,莫过于用锥竿扎。选一根又细又长的小竹竿,把纺车锥子磨细磨快,用细麻绳或铁丝固定在小竹竿上,专扎河湾岸边上的露头青蛙。扎青蛙要掌握好角度,因为青蛙在水里,锥子到了水里看上去是弯的,角度掌握不好就扎不准。并且出手要快,青蛙是很机灵的,一听到动静或看见异物立即把头缩进水里。很多孩子掌握不住这个要领,往往百扎不中。我一位物理老师的孩子经常逃课到河里扎青蛙。一天上午,老师发现后,就偷偷地跟在儿子身后观察,发现儿子连扎了几只都落空。老师拍了儿子一把,说,给我。儿子一见父亲,吓得脸都黄了。老师说,不要怕,我今天不揍你,你看着我扎。老师把锥竿拿在手里,不慌不忙地对准岸边的青蛙,快速刺,正好扎在青蛙的颈部。连扎几个,无一落空。老师把青蛙放了,对儿子说,干什么事都要有学问,扎青蛙也不例外。你不是学过物理吗?物体在水里有一定的折射度,要根据光的折射原理来选准角度,高了低了都扎不准。文化知识学不好,将来一事无成。再说,青蛙是吃害虫的,为什么要伤害它呢?此后,儿子刻苦学习数理化,成为这个学校的第一名清华生。
在我的记忆中,对青蛙的大规模捕捉与残害是从一九六0年开始的。
那一年,体质虚弱的人们被饥饿折磨着。春天,野菜吃光了,树叶吃光了,树皮和草根也成了填充肚子的东西。一进入汛期,大雨下的沟满河淌,庄稼地里也一片汪洋;人们看着被水淹没的庄稼,对天兴叹。只是高兴了蛙族们,白天黑夜的聒噪,如哀兵呐喊,似哭声连天,饿红了眼的人们,把目光盯上了青蛙们。大人们提着篮子挎着篓子到水里去捕捉,孩子们则把捉到的青蛙用柳条一串一串地串起来。愤怒的青蛙们挣扎着反抗着,就象旧社会衙府里用绳子连起来流放的犯人。我是堂哥捕捉青蛙的帮凶,他带我到河边去,每捉到一只折断腿扔到岸上来,我就拾到篮子里去,晚上在他家里吃一顿。人们对待青蛙是凶狠残忍的。宰杀时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把断了腿的青蛙攥住,青蛙一点反抗能力也没有,瞪着悲哀的眼睛象押赴刑场执行死刑的囚徒。咔嚓一声,先把它的头剪下,再把四爪剪掉,扯着皮往下一撸,满身上白中带红象个刚出生的孩子。然后再划开肚子,扒净内脏,扔进盆里。盆外的青蛙头依然转动着可怜的眼睛,盆内的青蛙肉还在不住的颤抖,真是残不忍睹。那年代食油缺,理好的青蛙有的煮着吃,有的干炒,还有的包包子饺子吃。青蛙肉犯生,有不少人吃了中毒、过敏,甚至丧了命,这也是青蛙对人们的报复。不几天,水里的青蛙就被人们捉净,蛙声开始萧条下来。衣食足而知荣辱。人们的温饱问题解决后,村里就很少有人再捉青蛙吃了。
农药的大范围应用,给青蛙以毁灭性的打击。六十年代后期,生产队里有了喷雾器,开始往棉花上喷洒农药。我是生产队的棉花技术员,天天背着喷雾器带领队员们喷药。先是喷洒那种杀伤力最强的德国拜耳制药厂生产的1605、1059。不久又使用国产的敌杀死、呋喃旦、3911等。这些烈性农药内吸、触杀、熏蒸功效齐全,虫子们为了逃命,纷纷从棉田里转移到粮田,我们跟踪追击,又背着喷雾器奔赴小麦、玉米、大豆、谷.子地里喷杀。人们在河边兑药,在湾里涮桶,涮药瓶,在园子里撒毒饵药鸡药鸭。青蛙们无处可逃,到处尸横遍野。随着工业化的进程,大量废水废物的排放,蛙类们一个个得了“不孕不育”症,大有断子绝孙的危险。
向青蛙们忏悔,向青蛙们赎罪。我盼望着黑黑的蝌蚪在清清的水中畅游,我期待着“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美景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