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欢欢之死不是件大不了的事。议论的人并无惋惜之意,而且这样的议论也很快就消失下去了……
霍老三听到胡欢欢的死讯,心里震惊不已,但多想了几次也就渐渐不觉意外了。他想,胡欢欢多半是暴食而死,或是嘴馋心急,吃了半生不熟的脏马肉。在从前的日子里,这个人多少次撑胀得上吐下泻、大病不起呀?不过这倒提醒了霍老三,他在煮马肉的时侯就反复洗,多烧火,而且特别注意节量。他也很快就淡忘了胡欢欢,只是常常有了种提心吊胆的感觉。
然而有天夜里,他在到镇上去看电影的路上,却不断地想起胡欢欢来。他们两个都是爱凑热闹的人,只要听说这方圆一、二十里之内有演电影演戏什么的,他俩总要结伴而去。一路上,霍老三就觉出少了伴儿的孤单难受,好象胡欢欢的魂儿总跟在身左身右,甚至还能听到他那不干不净的说笑声从空中传来。
电影演完已近半夜,往回走的时候,路程可就显得太长了。骑自行车的眨眼就飞向前去,成帮成群的也都消失进就近的村庄里去了。行人越来越少,走到后来,空旷的夜路上就只剩下霍老三一个人。
严冬的深夜里无比寂静,网周一冲灰蒙蒙的雪色。路旁的树木一团团浓黑,有些小树简真就象个夜叉站在那里。干冷的风一阵阵刮着,有时会猛地掀起一片雪尘,没头没脸地把人裹住。寂静的深夜里,只单调地响着霍老三扑哒扑哒的脚步声。
也许是去的路上已经把胡欢欢想完了,这时候霍老三要想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是偶尔问闪过那么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一闪也就没有了。霍老三心里挺不快活,说不上是有点怯意还是因为什么。他是个胆大出名的人,一辈子怕过什么!可是今晚却有些蹊跷,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几次,还有几次老远就住一团树影,好象那是个不怀好意的怪物等在前面。
霍老三回头的次数越来越多,到后来,甚至刚一回头马上又转回来,似乎前面又有什么必须防着的东西。他就那样两脚扑哒扑哒地迈动,头象货郎鼓似的看着前后左右、天上地下。其实他什么也来不及看清,只是把头转得晕晕乎乎,只觉得天也转地也旋,山影树影都在晃动。
走到一个拐弯的地方,霍老三心里一抖,突然两脚钉住了——他分明看到盲马玻璃花横在面前,那两颗玻璃花盲眼灼亮如炬!他心里擂鼓般狂跳起来,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往头上顶。他用手捋了把脸,稳稳精神,这才看清原来是一溜树影,只是前端的那棵更高,象昂起来的马头,而西天上的两颗寒星透过那棵高树的枝杈,恰好就象两颗马眼!“日他妈,差点叫你吓着!”霍老三这才觉出后背上出了冷汗,又凉又湿。
他继续往前走。尽管刚才是一场虚惊,可他再也挥赶不去盲马玻璃花的影子啦。说来奇怪,他一辈子杀生无数,骡马驴牛都杀过,可还没有一个死后来吓唬他的。这唯一的一次也真把他吓着了,虽然他相信死后不能复活。可他还是止不住地心里恐慌。他觉碍盲马玻璃花算是盯上了他,有时是在旁边,边走边无声地龇牙嘶啸;有时是在身后,扑哒扑哒地迈着四蹄。有—次他甚至感到盲马玻璃花骤然间庞大无比,腾空跃起,那两只前蹄就象两座高悬的石山,照看就要砸到他的头上。他下意识地双手抱头,暗使心劲加快了脚步,可这样也还是走不出那两只巨蹄下落的范围。他跑起来,什么也不顾得,只麻麻花花地看着脚下的路影。这一跑不要紧,他就觉得—个盲马玻璃花变成了两个,—个在后面哒哒紧追,另一个还站在那里高举前蹄,只是稍稍转了转方向,使那两只巨蹄始终悬在他头顶上空。霍老三浑身的胆气都吓散了,一连摔了好几跤。他顾不得拍一下身上的雪,爬起来又拼命地往前跑。他跑得浑身发热,根本不知道早已是大汗淋漓。他没命地跑,跑,已经跑得离开了路面。他顾不得找路,只要有落脚的地方就往前跑。他遇上了一条小河挺宽的深沟,居然一跳就跳了过去;他遇上了一条小河,两脚踏碎了冰雪,竟然都觉不出鞋里灌满了水。他只知道不能停歇,稍一跑慢,后面那匹骂就会把他踩成烂泥,天上那两只巨蹄就会落下来把他砸成肉酱。他跑,跑,专往雪亮的地方跑,见到影子就躲……他跑进了自己的村子,突然发现是闯进了一片天罗地网,于是他就左冲右突,跑向村外,跑进了男陋满白雪的火绒草地里。远处是围墙般黑黝黝的山影,东面是陷井般黑黝黝的村庄,他在起伏的雪丘雪岭上绕开了圈子。他绕着,转着,横冲直撞,抱头鼠窜。他觉得现在已经不只是两匹马了,而是数不清的一群一群。他刹不住脚,也不敢刹,他用了全身的力气发疯般地猛跑,跑了将近半夜也没跑出这片他亲手剥杀盲马玻璃花的地方……
天快亮了,鸡鸣狗咬声从村里传出来。霍老三终于从疯魔中苏醒过来,全身一软,瘫在了雪地上。他窝在雪里呵呵地狂喘,身上的衣服全被汗水、雪水湿透了。他感到心里象着了火似的发烧,呼出的气也象火苗般干燥。他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了,但又知道这样呆下去不等人家发现就会死过去。他喘息了一会,硬撑着劲儿,象条快死的癞狗似的往家里爬去。
霍老三病得很厉害,头两天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的昏迷状态,在迷睡中常常就狂呼乱叫,手抓脚蹬,而一睁开眼却又满眼恐惧,使劲往炕角里缩。过了两天,他的病状才有点好转,身上不再象火烧似的发热,睡觉惊喊和惊醒的次数也减少了,只是他又变得非常怕冷,穿得很厚也还是往炕角里紧缩。
他的恐惧是消除不掉了。他怕黑,怕声,也怕见狗咬鸡斗的场面。他不大出门,出门一定要等到太阳升起之后,而在太阳还没落山之前又一定要回到炕上。如果在阴暗的天气里,他干脆动也不动,就拥被挤在炕角里,用疑神疑鬼的目光东张西望着。他最恐惧的还是夜晚。每当日暮西山,夜色渐浓的时候,他的脸色就变得越来越黄,身子蜷曲得越来越小。那令他无限恐怖的马嘶声又准时地响了起来,时尔象笑,时尔象哭,时尔又象什么怪兽的嚎声。起初这只是单调的—声两声,渐渐就连成了无处不响的一大片。这声音并不尖厉,也似乎不是为了震动耳膜,而是要渗进他的毛孔,渗进他的骨髓;渗进他的每一根神经和每—根毛细血管里。在他听到这种声音的同时,那使他不敢睁眼的场面也随之出现了。那匹庞大无比的盲马玻璃花从它死去的地方徐徐站立起来,前蹄腾近,象两座石山正正地高悬在他的房子上空;接着,无数匹象猫狗—般大的小马从火绒草地里汹涌而出,一面低啸一面向这座房子涌来。房子被包围起来,被一层一层围得水泄不通。接下去,接下去他就感觉马群涌到了窗外,涌到了门口,他甚至还能清清楚楚地听到马蹄击打门窗的声音……他浑身都瑟瑟发抖,牙齿得得地上下碰磕。这声音也让他害怕,他就把舌尖吐出来,忍着疼,让牙齿无声地对撞在舌床上……
胡欢欢死去半月之后,霍老三就是这样一天天、一夜夜地熬着。这种日子才刚刚开始,不过已经在他身上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一个肥油油的壮汉变得瘦骨嶙峋,好象一下子老掉了几十年。他引起的议论比胡欢欢之死还要多,众说纷纭,满村风雨。只是油坊主刘封林绝口不提他的事,迎面撞上便装成没认出的样子,如果来得及躲,也就远溜溜地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