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雪梅的脚部消肿后,筋骨开始隐隐灼疼。朴桂东又跑去找那位董医生,董医生传了个小偏方给他。朴桂东去城郊山上了采了些花椒枝,每晚烧盆热水汤,把金雪梅的伤脚搁在上面熏蒸。然后用手给她推拿按摩,一次下来,总是累得满头大汗。
艾妍儿见他为金雪梅这样尽心,摸了把他那黑黝黝的国字脸,叹口气说:“桂东,你腰骨还嫩,别累坏了,让我给她按摩吧。”
“妈妈,我能行,你忙你店里的事去。”朴桂东说。
不能上学读书,是金雪梅最心急的事。朴桂东了解她的心情,眼睛扑闪了一下,说:“没关系的,我来教你!”
从此每天放学回家后,朴桂东要做的第二件事,是教金雪梅班老师当天讲的课。朴桂东是学哥,教这点课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他的嘴头有些笨掘,不能像老师授课那么字正腔圆。
好在金雪梅聪颖,一个多月的养伤时间,基本上没拉下多少课程。
5 妹妹送哥泪花流
金正炫回来后,听说金雪梅去山上采花伤了脚,心疼极了。
他深情地把兄妹俩拦进怀里,每人吻了一口。金正炫像个太阳,兄妹俩见到了他心里就暖洋洋的。金正炫教育孩子,有个好的做法,只要在家,每天都要给兄妹俩讲一个故事,这几乎成了惯例。
金正炫讲故事的时候,兄妹俩都要正襟危坐,稍走点神儿,他就厉声喝斥。
金正炫讲的也不完全是故事,有时候介绍一段异国风情,有时候阐述一个哲理。比如青瓦台里谁做总统、华克山庄里的美国大兵、美国打越南、中国发生了动乱(文化大革命)、起亚集团又造了什么新型船舶等。有一次,金正炫让兄妹俩闭上眼睛静想外面的空间,屋子外面是平泽市,平泽市外面是韩国,韩国外面是地球,地球外面是宇宙。最后他俩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是大的,一个人是渺小的。爸爸说:“你们要好好读书,将来要走出韩国。”
一个礼拜天上午,爸爸领着兄妹俩来到大海边,抬手指着西边的大海,说:“海那边是中国,记住,你们的姥姥姥爷住在那儿。我们马上要搬到B城去住了,那儿没有大海。”
金雪梅站在礁石上,抻着脖子,极目远方的海平线,说:“我看见中国的山了,爸爸,中国大吗?”
“是的,孩子,中国很大,我们的国家和它在一个大陆上。”金正炫感慨的回答。
这天,金正炫又回来了,身后面跟了一个戴礼帽的男人,白白的脸,小小的眼睛。爸爸对朴桂东说:“这是你的爸爸,他要领你回家,走吧孩子。”
朴桂东蓦地愣住了,他的身子向后退了退,看了那个陌生男人一眼,撒腿就往屋里跑去。
金正炫伸手拉住了他,并蹲下了身子,亲切地说:“孩子,他才是你的亲爸爸,你喊他一声爸爸,跟他走吧。”
朴桂东回头看了看金雪梅,又看了看艾妍儿和板儿爷,还是没有喊出一声爸爸来。
礼帽人是白脸鼠,白脸鼠眼泪唏哩哗啦地落下来,嘶哑着嗓音说:“岳父母养育了你这么多年,你跪下给他们磕个头,谢谢这些大恩人。”
朴桂东这时听话了,噗嗵一声跪在金家人跟前,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就在他弓身伏地的时候,那枚龙玉佩从胸口里窜了出来。
艾妍儿手疾眼快,从金雪梅胸口里掏出了凤玉佩,和龙凤佩对在一起,郑重地说:“孩子们,将来不管到了那儿,你们结婚的信物,就是这龙凤佩。”
朴桂东终于走了,一步一回头地走了,他的心好像很沉很沉,难舍养育过他的众位亲人。
金雪梅木然地站着,朴桂东的身影越来越远了,她才猛然醒悟过来,突然尖声喊道:哥哥!你不能走。接着泪水哗哗地淌了下来。
6 你俩的亲事吹了
玉水洞元宵野火节,人海如潮。激越的鼓乐声里,舞出一位俊秀飘逸的少女,手持火把跟着郡守点燃了挂满祈求平安条幅的一堆堆干柴,窈窕的身条,罩着袭粉红色裙带的她,像只蝴蝶似的蹁跹在汹汹的焰火中。此刻,人们无心看鼓舞、跷跷板、赶小猪等比赛,纷纷打问这是哪儿飞来的女生。
十几个男生幽灵似地跟在她的后面,腰肢伸展着做出各种丑陋的鬼态,张张脸上裸露着馋涎欲滴的样子,这几个臭少子,瞅着功夫,肯定会下手的,至少也是搂一把或者摸一下。
但少女没有感觉到有人追逐她,依然高举火把兴奋地跑着,那身条那面相那飘逸的感觉,似仙女下凡一样。
朴桂东揉了揉眼睛,这女生的身段怎么眼熟呢?他忘记了这是民俗中的戏耍活动,怕暗影里那群男生给这女生黑亏吃,摇着胳膊大声朝她喊了几声:快停下!快停下!
正在人群里疯狂舞蹈着的那位女生,闻声跳出了圈子。卟达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位黑色国字脸的男生,身架帅帅的,颇有三浦友和式的英气。看着看着眼球豁然一亮,大喊一声:哥哥!你在这里呀?真没想到……
接着,她拨开人群向他扑来,两双手紧紧地拉在一起。朴桂东扳着女生圆润的双肩,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心里的血液激烈地沸腾着,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周围的人越挤越多,都瞪着异样的眼光。他俩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慌乱地松开了手,脚步不约而同的后撤了一下。
这是朴桂东和金雪梅分别三年后的第一次见面。
朴桂东没有想到,会在B城见着朝思暮想的金雪梅。两人都就读于甸池中学,因为不在一个级部,根本就没有见面的机会。
也许命运使然,一直被抑郁的家庭景况压抑着的朴桂东,心境宛如步入一个朗天丽日的伊甸园里,一片桃红柳绿、草长莺飞的佳景。那天他是蹦着高回家的,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白脸鼠。白脸鼠木然地坐在沙发里,手捏小勺慢腾腾地搅着一杯咖啡,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朴桂东以为白脸鼠没听见,赶忙坐到他的身边,一只胳膊搭到他的肩上,又重复了一遍,说:“金爸爸他们也来B城了,我看见金雪梅啦。”
白脸鼠这时才嗡声嗡气地说:“我早就知道了,记住,以后再不要提金家,他们家是穷光蛋,你和金雪梅的亲事也吹了。”
朴桂东噌地一声从沙发上跳起来,一付脸红耳赤的面相,结结巴巴地说:“爸爸,我已经长大了,你要尊重我的权利,如果叔爷爷不给你点遗产,咱家不照样是穷光蛋。你坐牢,妈妈丢掉了我,要不是金爸爸一家……”
“住嘴!臭小子,你敢这样跟我说话。”白脸鼠端起杯轻轻啜了口咖啡,一字一板地说:“你是个孩子哩,大人间的事你不懂,金家太小气鬼,当年他肯送上三亿韩币,我会在牢狱里蹲这么多年吗?嘿嘿,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轮到他家望着我的脸说话的时候了。”
“他家养我的时候,日子都紧巴的要命,到哪儿弄三亿韩币去,再说你蹲监凭什么让他家出钱?你还讲理不!”朴桂东说完,狠狠地跺了下脚,嗵嗵地向屋外跑去。
“站住!”白脸鼠威严地喊了声。
朴桂东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了一霎儿,接着转回身,低着头走回客厅里。
白脸鼠咧嘴窃笑了声,这臭小子怕我哩,伸手从西服内兜里拿出一匝钱,啪地丢到茶几上,说:“拿去,上回给你的钱花光了没?爸爸像你这么大,班里的好女生都被我搞遍了。年轻人就要风光,搞女生需要钱,爸爸别的没有,就是有钱,咱B城里好女人多着呢,偏偏去追个混血儿!嗯?”
朴桂东平时不敢顶撞白脸鼠,他一直被两粒绿豆似的鼠光震慑着,但是今天不同,残忍地掐断他和金雪梅这段姻缘,使朴桂东异常愤怒,肋间陡然生起胆子,他气汹汹地说:“我不要钱,我要的还是金雪梅。”说着扭身夺门跑下楼去,跳上一辆计程车,催着司机风驰电挚般向杏堂洞方向赶去。
7 我把龙佩扔给了他
尚是早春,金雪梅家门前的休闲公园里,草坪黄着面孔趴在地上,林木大多裸露着干凛凛的枝桠,窈窕多情的垂柳枝条上倒隐隐见绿了。公园里走动着好多人,有的在亭子里聊天,有的在打太极拳,孩子们则在追逐嬉戏。金雪梅穿了身红色运动衣,正在和艾妍儿打羽毛球。
“妈妈,您好,我是桂东。”朴桂东鞠完了躬,怯怯地走到艾妍儿面前温情脉脉地望着她。
艾妍儿大吃一惊。她把羽毛球啪地丢到地上,抬手拢了下甩到额前的一绺头发,望着突然站在眼前的青春男生,颤动着嘴角说:“你是桂东?”
“是的,妈妈!”朴桂东趋前一步,又向艾妍儿鞠了个躬,泪水哗哗地流淌下来。
金雪梅走上前扳着艾妍儿的肩膀,随手正了下眼镜,说:“妈妈,他是朴桂东,我们还在一个学校里读书呢,前些日子才见面的。”
艾妍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朴桂东,然后伸出颤动的双手抚摸着他的国字脸,说:“孩子,我们搬来B城好几年了,雪梅到处找你呢,她晚上睡梦里都呼唤你的名字。”艾妍儿又伸胳臂勾着金雪梅的脖子 ,“可是你知道吗?你的两个爸爸吵架了,吵得很凶,你爸爸发誓不让我们和你见面的。”
这是一个月前的事,金正炫铁青着脸回了家。艾妍儿忙问道:这是咋啦,和气生财,和谁做生意咱也犯不着上火,快消消气。
金正炫长啸一声,说:“不是为生意,白脸鼠这个龟儿子,他不讲理!他把雪梅和桂东的婚约解除了。”
艾妍儿一听差点晕过去,定了定神,道:你这人太厚道,有理也说不清。你在家等着,我去找他理论。她坐着公交车,打听着找到了白脸鼠的公司。
坐在写字台后皮椅上的白脸鼠,腾地站起身来,见艾妍儿身上穿的那么寒碜,还有眼颊上密匝匝的鱼尾纹,他又慢慢地跌坐进椅子里,两只小鼠眼一睁一闭,时光不饶人哪,昔日的美女瞬间变成了糟糠婆,往日的欲火和激情倾刻湮灭。他慢条斯理地说:“你来干啥呀!还想让你女儿纠缠我家桂东?”
“朴社长,你说话客气点,别像放屁那么随便,他们有婚约的,这怎么能叫纠缠?”艾妍儿强抑着怒气,沉静地回答着。
‘什么婚约?不就是两块小石头吗,丢进汉江里算了。论我家的资产,桂东可以在B城挑着找,你说当年我怎么瞎了眼,结了你们这家穷亲家?你是不是来要桂东的抚养费,穷疯了的人什么招数都有,我给呀!”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厚厚一匝钱,叭地一声摔到桌子上,“拿去吧,咱两家从此缘断情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艾妍儿抓过那匝钱,轻蔑地看了看白脸鼠刁钻的嘴脸,随后哗地一声往身后的窗外抛去。绿盈盈的韩币像天女散花似地散开在空中,飘飘扬扬的向马路上落去。
白脸鼠抢身来到窗口,想把钱抢回来,可是已经晚了。他转头惊异地问道:那是钱哪?你抚养桂东的……
“钱是好东西,我也需要它,但我更需要的是天地良心!三尺之上有天眼,你往天上看看,天老爷一定会惩罚你!”
白脸鼠噢哟地叫了一声,道:你呀!别长虫戴草帽,混充正经人,跑到这里教训我,我一没杀人,二没贩毒,你能把我咋样?
艾妍儿说完了这段事的经过后,轻轻地叹了口气,用手压着愤懑的胸口,说:“孩子,你已经长大了,也明白许多事理,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再来我家,我家穷的是掉碴儿,可是我们生活得很愉快,说到底,你和雪梅没有缘分啊!”说完,抹着眼泪急急地走了。
朴桂东急了,抬腿在后面追着,声泪俱下地喊着:“妈妈,你听我把话说完,妈妈……”
艾妍儿似乎没听见朴桂东的呼唤声,迈着大步子向五十六号楼赶去,风中传来了她哀哀地哭泣声。
朴桂东站在楼下,攥着两个拳头朝楼上说:“妈妈,我没有嫌咱家穷,我喜欢这个家,我的心没有变,妈妈,你一口饭一口水地养育了我那么多年,我能忘了这大恩大德吗?”
公园里的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的转头向这里张望,有的向金雪梅这边走来。金雪梅悄悄地拽了下朴桂东的衣角,两人迈着沉沉的脚步向公园深处走去。
他们来到一棵连理树下,朴桂东用胳膊挽着树体,还是泪眼吧达地望着妈妈跑进去的楼洞,那样子像摘去了他的心。
金雪梅说:“你个大男孩,动不动掉眼泪,成什么体统。我也去找过你爸爸,把龙佩扔到他的桌子上,他还骂我混血儿,说我不是个东西。”
朴桂东攥着双拳,嘭嘭地砸着粗壮的连理树,指骨节处的皮肤血淋淋地绽开口子,像小孩嘴似的,鲜血滴达滴达地落到地面上。
“你不要再怨我们家,回家找你爸爸去,那时候我们家咋能拿出三亿韩币,再说你爸爸坐牢,凭什么要我家拿钱救他呢?我爸爸妈妈说了,咱们的事已经了断,请原谅,你以后也不要来找我。”金雪梅说完,就迈着长腿走了。
“妹妹,请等等,我还有话说。”
“对不起,请你以后不要称我妹妹。”
“雪梅,你别生气,我爸爸是个无赖,咱俩的事,你看……”朴桂东两手使劲拽着金雪梅一支胳膊。
金雪梅转回头看了看朴桂东的脸,又看了看他拽自己胳膊的双手,皱着眉心说:“咱俩的事?咱俩已经没什么事,难道我刚才是对着驼鸟说话,你怎么唠唠叨叨的像个老太太。”说完,狠劲甩掉了朴桂东的手。
朴桂东的身子向后趔趄了一下。
金雪梅海子似的大眼睛眨了眨,似乎品咂出点什么味道,又仔细地看了看朴桂东的脸,只见他的眼睛像两粒喷火的铁球儿,禁不住呵呵地笑起来,说:“噢,我说对了吧,咱俩根本没事的,对吗?”
说完,撒着一路的笑声跑掉了。
8 碾转着的思念
一个恬静的夜晚,朴桂东独自来到了汉江边,看着滔滔大水上的城市,心里涌上了一抹淡淡的惆怅感,突然的变故,这是命运使然,还是上天的安排,令人魂魄不宁,理不出个头绪。空气里游动着丝丝的甜意,艨胧的灯光下不时掠过对对伴侣硕长的身影,朴桂东却全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