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莲让一只眼把两个孩子带到亭铛的房里,她问亭锦,三大,您怎么可以随便打骂孩子们呢?这两个没娘的孩子够可怜的,有话一定要和他们好好讲,他们又不是不听话的孩子。亭锦哭了,有腔有调地边哭边说,翠莲,三大没法活了,这两个兔崽子在我睡着的时候学着我一块儿抽起了大烟,你说该打不该打?天要灭我呀!翠莲说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小孩子都是这个样子,见大人干什么他们就要学着干什么,您要是不抽大烟,他们说不定连烟土也不认识。亭锦说,我在家里快憋疯了,抽上两口好睡觉,谁知道这一抽上瘾就戒不掉了。翠莲说,您要不离开这个家出去做皮匠活儿吧,换个场景也许就把心头的不如意全忘了,不是我这个当掌柜的嫌弃您坐吃等死,而是您刚三十出头,不能这样自毁前程。亭锦不哭了,用一双水津津的眼睛看着翠莲说,我也想出去,可是我一走,我的这两个孩子谁带着?交代到谁手里我都不放心。翠莲说,文子送到镇上的学堂里去读书,小武子我来带着,我不是让您出去挣钱,是想让你对以后的生活有些希望。亭锦感激地说,翠莲,交给你三大我最放心了,文子这个小子是个蔫土匪,散学后你可要好好给我管着,不能让他出去和街里的野孩子们信马由缰地疯玩。翠莲说,您就放心好了,还有珍子和珠子两个人看着他呢!您一走,我就把他们兄妹接到我的南屋里和我一起住。
翠莲从亭锦的房里出来,来到正屋。亭铛问她,你三大越来越不像人了,抽大烟、喝闷酒,现在又添了一样——打孩子!我看不管他是不行了。翠莲说,这两个孩子该打,竟然在三大熟睡的时候点着烟灯,学着抽起了大烟。亭铛和一只眼听了这话,吸了一口冷气。文子和小武子已经不哭了,他们眼泪汪汪地看着翠莲,翠莲问他们,你们不学好,学着抽起了大烟,那可是毒品,能要人命的。文子问,我大大每天都抽,为什么没有要了他的命?亭铛说,反了,你听听这个小东西他多会狡辩呀,多亏发现的及时,要是学着他老子再抽两次,也真成了大烟鬼了。亭锦进来了,他的眉毛由于惭愧而往下耷拉着,亭铛狠狠地骂着,你还有脸来见我?腔子上的脑袋还不如填在裤裆里呢,我算让你活活气死了。亭锦等亭铛骂够了,小声说,大哥您消消气,我有话对您说。亭铛说,说吧。亭锦说,我感谢您给珍子娶了个这样好的媳妇,过两天我就出去干皮匠活了,孩子们全靠大侄子媳妇照管了。亭铛说,这大烟受点折磨能戒就戒掉吧,再抽下去把别人也拉下水了。亭锦无力地说,我日后看着办吧,戒大烟就是不死也得掉一层皮。
亭锦过了两天果然走了,他走的时候对亭铛说,大哥,大烟我是戒不掉了,走到那里就抽到那里,如果家里有事,就给我捎个话,我立马赶回来了。亭铛心里也难过,觉得亭锦可怜,一个劲地和亭锦说,如果外面没活儿就回来吧,家里起码能吃一口热饭。亭锦走后,亭铛来到南屋和翠莲说,不如把小武子交给你婆婆带,你带上文子就行了,文子毕竟大了一些,能听懂人话了。翠莲说,姨带着二美莲,二美莲眼看着就到了裹脚的时候了,再不裹,脚上的骨头长成形就没法裹了。亭铛说,我怕你带着两个孩子受累。翠莲说,两个孩子在一起才好带,对孩子们也是好的。
晚上,珍子回来。翠莲爬在炕桌上正教文子和小武子打算盘,珍子对翠莲说,就你爱兜揽事,真是吃饱了撑得自找倒霉。翠莲说,从今以后,你就不要回南屋睡了,你到三大的西厢房睡去吧,那里终归清静,这里有孩子们吵着睡不好。珍子说,我不去,你想去就带着文子和小武子去。翠莲说,你去吧,又不是长久去,三大回来了,你再过南屋来睡,哪里睡觉都一样,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扁嘴家的端着一盆热羊奶进来,羊奶醇香的气味无孔不入地弥漫到屋里的拐拐角角,扁嘴家的冲着翠莲说,掌柜子,老东家俩口子交代了,让掌柜子每天睡觉前喝些羊奶。翠莲说,我的病好了,用不着喝羊奶了,你倒一半给文子和小武子留下,剩下的给二美莲送过去。珍子看着热腾腾的羊奶对翠莲说,你真有福气,前两天大大出去买了下奶山羊,我还以为一只眼要喝羊奶,谁知道是给你喝的。扁嘴女人倒了一半羊奶,把剩下的端到正屋里给二美莲喝去了。翠莲打发着文子和小武子喝完羊奶和,亲手把珍子的被褥拿出来,放到炕沿上。珍子问她,你真的让我走吗?翠莲说,也不是真想让你走,是你不走不行的,一盘炕睡四个人,多挤呀!珍子瞪了她一眼,抱着行李走了。翠莲松了一口气,她希望永远也别见着他了,爱去哪里就去哪里,眼不见心不烦。她自言自语地说,珍子,你自由了,夜里想什么时候出去就什么时候出去吧,再不用轻手轻脚地拿捏着关门了。小武子问她,嫂子你和谁在说话。文子赶紧捅了小武子一下小声对她说,大嫂有些难过了。其实,翠莲的心里一点也没难过,她看透了男人,男人的心是什么?是无底洞!再填也填不满。也是的,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铁了心,那就好比黑夜要出月亮不出太阳一样无法扭转,既然是无法扭转不如死了那份心,还原自己没有出嫁时候的状态。
珍子和翠莲分开没几天,翠莲就发现自己特别喜欢上了吃酸的食物,比如说果丹皮、杏干子、酸白菜,一次能吃半盆子。除了爱吃酸的,她还一个劲地吐,吃啥吐啥,吐得她搜肠刮肚般难受,翠莲知道自己是怀孕了。几乎同时一只眼也患了和翠莲一样的毛病,但是一只眼除了吐、爱吃酸的以外,还爱吃苦菜。一只眼的娘穿着补丁衣裳,一天来顾家好几次,为女儿送苦菜。翠莲尝了一口一只眼娘拌好的苦菜,苦得直咧嘴。这婆媳俩人因为同时怀孕而关系密切起来,一只眼也是个善良的人,虽然自己也有了身孕,但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翠莲。婆媳俩人每天除了在一处说话、做针线,还在一处喝醋,她们从集市上买了一坛子山西老陈醋,坐在炕上推杯换盏,你一杯我一杯地对饮着。亭铛给她们买了山楂糕,放到她们的面前,当着亭铛的面,谁也不吃,亭铛一转身,二人一起扑了上去,边抢着往嘴里塞边大笑。
翠莲和一只眼俩人整整在一起胡吃海塞地过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是翠莲进了顾家以后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时间。日后她总是想起自己与一只眼这种肝胆相照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可惜没有延续多长时间,就结束了。翠莲义无返顾地丢弃了一只眼,却阴差阳错地和另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混在一处,在她的生命中,她和那个女人的情感是她一生中情感勃发的极限,也是她刻骨铭心的见证。在那个女人身上她懂得了真正的爱是来自心底、来自灵魂的,那是甩也甩不掉的。在失去那个女人的漫漫长夜中,翠莲仍旧牵挂着她,盼望着她的归来,一直到老。
夜里,翠莲搂着小武子睡得正熟,听到了一阵敲门声。翠莲爬起来点着灯问,睡呀?门外一个女人小声地说,翠莲,我是姨,你醒一醒,你公公让你马上到正房里一趟。翠莲穿好衣裳,来到正房公公的屋里,只见二婶娘、珠子、二飞子都在。亭铛半披着衣裳,盘坐在炕上抽着烟,他的两眼肿肿的,好像哭过。翠莲站在炕沿边问亭铛,大大,发生啥事了?亭铛两只狼一样的眼睛盯着翠莲那张被一片一片妊娠斑覆盖了的脸,用沙哑的声音问,你把珍子撵到你三大屋里去睡了?翠莲说,不是我撵的,是让他暂时去一些日子。亭铛说,男人是打天下的,女人就是管男人的,你这样把珍子当成野马一样撒了手,就不怕珍子有别的举动?翠莲低了头,很平静地回答,我认命了,由着他去吧,他爱和谁有举动都行,得了手是他的造化,得不了手是他没能耐。听了翠莲的话,亭铛有些火了,他还是第一次和他这个一向看来称心如意的儿媳妇发火,他用烟杆戳着翠莲的脸大声责问翠莲说,混帐,这算他的老婆说的话吗?你二十多岁白活了,我以前认为你是一个能辖制了男人的聪明媳妇,没想到你却这样孙包,放着火红的日子不过,而是互相斗心,好!我的好儿媳,你们就这样斗下去,我看你们谁能斗倒谁?大家见亭铛发了火,谁也不敢上来劝说,只是一声不吭地听着。好大一会儿,翠莲说,大大,我没办法了,我管不了珍子,大大难道每天让我跪在地下求他,让他和我好好过日子,我试着做了,可做不到。亭铛说,谁让你求他去了,你二婶娘都告了你,你就应该过来告诉我呀?翠莲说,告诉您又能怎样,他好不容易当了个治安队长,嚷出去了,还不丢了吗?亭铛说,丢就丢了,他这条死狗算是扶不上墙头了,我也不指望他了。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吵起来,二婶娘假里假气地过来劝架说,不要再吵了,公公没个公公样子,媳妇没个媳妇样子,就像小孩在掐架。
亭铛越发生气了,他心想自己最怕让二婶娘到街坊面前传闲话,偏偏翠莲就这样不争气,当着二婶娘的面和他这个当公公的不依不饶地对骂。亭铛说,翠莲你也不要嘴硬,今夜你要是不到扁嘴房里把珍子领回南屋,我们顾家再也不敢要你这样的媳妇了,世上哪里有你这样的女人,连自己的丈夫都往外推。翠莲说,在我没去让他到三大屋里睡觉的时候,他们就好上了,我也是为了让他们避开我,我才这么做的,大大,你让我亲眼看着珍子每夜都往扁嘴家跑我能受得了吗?二婶娘说,大哥,您这话冤枉死翠莲了,珍子和扁嘴女人在两个月前就在厨房里拉拉扯扯勾搭上了,您让翠莲怎么管?除了让翠莲豁出去挨打,就是现在翠莲把珍子的被褥搬回南屋,珍子也不回去睡了。一只眼也亭铛说,你就有能耐骂翠莲,现在珠子和二飞子都叫来了,先去前院把那个破鞋老婆打一顿再说。翠莲说,万万不可这样鲁莽,我们是什么人家,出了这样的丑事,好说不好听,珍子以后还能不能堂堂正正地做人了?二飞子说,我今夜亲眼看着大哥进了扁嘴的屋里,我们先把他拉出来。亭铛说,好,既然不让外面的人知道,那我们家里的人要闹他一场,看他今后有脸再去。
亭铛带着三个女人在后面走,珠子和二飞子在前面举着灯笼。他们来到前院扁嘴的门前,亭铛对翠莲说,你上去叫扁嘴开门。翠莲踌躇着,迟迟不肯。亭铛说,窝囊死了,珠子你去叫。珠子说,我去叫肯定不给开,就让嫂子叫最合适。翠莲走上台阶,拍了拍门说,扁嘴大哥,二美莲到现在也没回屋,是不是在你家?屋里扁嘴说,不在。翠莲说,有人说在上灯的时候看见二美莲在你的屋里耍呢,你把门打开,我进去看看是不是你把她藏起来吓唬我玩呢。扁嘴说,我们都睡了,不在就是不在,哪里有闲工夫和你闹着玩。二飞子说,嫂子,你别和他罗嗦了,看我的。翠莲躲开身,二飞子如一头疯牛一样撞到门扇上,门扇强烈地晃荡了一下没有开,里面关得很紧,二飞子咣的一下又撞了上去。二婶娘说,别撞了,撞得疼的,我来叫他,我就不信连王八都敢当,却不敢开门。二婶娘从珠子的手里接过灯笼,把扁嘴的窗户拍得山响说,扁嘴,二美莲就是丢了,我们都很着急,你先把门打开,让我们看看到底在不在,如果不在,我们好去别处再找。又等了一会儿,屋里没了动静,看来扁嘴没有开门的意思。翠莲对亭铛说,大大,咱们回屋吧,就是真的开了门,咱们看到那些恶心的东西,我们除了心里难过又有什么办法?亭铛说,开门,不开就砸,如果珍子真的在他屋里,我就打死他。珠子和二飞子取来一个椽子,用力往开撞门。扁嘴看到实在不行了,便把门打开。二婶娘和一只眼举高灯笼一照,看到扁嘴睡在炕的一端,另一边的被子下面蒙着两个人。二飞子揪住被角一拉,珍子和扁嘴女人互相缠绕着赤条条暴露在灯笼昏暗的光线下。亭铛的全身如筛糠一般抖动着,大声喊着,畜生,你给我起来。珍子抬起了脑袋,头发如沙蒿一样蓬乱。女人们连忙躲避出去,到了院子里,二婶娘对翠莲说,你上去打那个破鞋老婆,我们和你一起上手。翠莲漠然地摇了摇头说,这种事情不能怨一个人,俩人都有原因。
珍子光着屁股从扁嘴的炕头上爬下来,亭铛气得眼睛瞪得溜园,扑上去就是两个大嘴巴子,他从珠子手中抢过门闩冲着珍子劈头扫过去。翠莲连滚带爬地跑进屋,双手死死抱着亭铛的胳膊说,大大,珍子干出不要脸的事本该挨打,可治保队是他毕竟是镇子里治的队长呀,您打残了他,让他怎么到治保队做事?不是故意落人耻笑吗?珠子也哭着爬在地上,一个劲地求饶说,大大,当贼还放第一回,你这次就放过大哥吧。亭铛用二拇指直直地戳到珍子的眼皮上骂着,你可惜了翠莲的那份心了,我上辈子做了什么丧德事了,养了你这样一个畜生,你给我滚回南屋。珍子对珠子说,老二,给大哥拿一下衣裳。亭铛说,你的脸面都不要了,还要衣裳做甚?翠莲,带你男人回南屋去。翠莲低着头,前边走,珍子一丝不挂跟在后面,俩人一前一后回了南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