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之后,我出了院。我所提出的关于时间的疑点没有人确信,因为铁证如山,光出警的时间这一点上就有无数的目击证人,而作为车祸当事人的我似乎也没有咬住时间不放的理由,于是,我选择了沉默,只把它归入了这些日子我所遇到的谜团中的一个。
每次醒来,我都会进行一番挣扎,一边是眷恋着菁菁的温柔乡;一边是困惑着自己从天而降的身份。我以为总有一次醒来会醒得彻底,会明白之前的一切不过是海市蜃楼般的美丽梦幻,之前只不过是在梦中醒来,从未脱离过梦的范畴。我相信每一次醒来都会离彻底醒来近了一步,车祸后的我不过是被包在洋葱中心的小人,每醒一次就像是从内部开始撕掉了洋葱的一层皮,只要努力地撕,总有一天会撕到最外面一层,会在欢呼声中看到外面的蓝天……我以为我会清醒……
然而没有。
也许包住我的不是洋葱,而是钢筋水泥筑成的牢笼,而我,是肯定挖不出去的,因为没上过蓝翔。
关于那场车祸除了那诡异的时间来说还是疑点颇多的,抛弃外星人之类的毁三观的不说:首先,步思量称在他车上的人是他和他的经纪人娅姐,这说法得到了警察的证实,他们赶到现场时就只看到我们三个人。步那个神秘的女友不见了踪影,而我,用脚想也知道那个姑娘和娅姐绝对不是同一个人;其次,我的那只“作案工具”——相机不见了,刘光和小川也证明我曾有过一只同款的相机,作为当侦探的必备装备,而这只相机现在确实实实在在地找不到了,不在事务所,也不在我的家或是办公室里。警察说也没有在现场或是我们任何人的身上和车里看到那只相机……这让我嗅出了一丝阴谋的味道:可是,虽然步思量和娅姐那种混娱乐圈的是即便外星人入侵地球也要先盖住绯闻的,我却不相信他们会只为掩盖一个上不了头条的花边新闻而设出如此大的一个局……若真是他们的诡计,大可找个偏僻的地方揍我一顿然后拿走相机即可,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的折腾呢……
出院之后,菁菁带我回了“我们”的家——那是城内地段不错的小区的一套公寓,我只知道那套楼盘的名字,却从未从那里经过过,之前也从未想过自己可以在那儿拥有自己的一套物业。屋子是两室一厅,对我们这样的小情侣之家来说绝对算是宽敞的。据她说是我们结婚之前一起买的,首付我出得多,但我说要把房子是算在她名下——这倒是像我的作风,我也给不了她什么,一套房子可能是唯一能做的。房子是按照菁菁的想法装修的,但格局和装饰无疑都是我喜欢的——这是我的房子无疑——若是我去挑,也必定挑这一款。客厅的茶几上放着的笔记本正是我记忆伴我度过无数个无聊的假日的电脑——我当初为了剪那些卖给媒体的高清图和小视频而特地省吃俭用地买了一款配置稍微高些的——密码还是我先前的密码:菁菁的生日,而电脑中的文件却只有思政的课件和事务所的工作资料,就连浏览器的历史记录里也没有任何做狗仔时的痕迹——比如,呃,大量的爱情动作电影……这间房子太普通却也符合现在的我的身份了,仿佛它的存在就是为了让我一扫之前对自己身份的疑惑。
之前在医院里,当我提醒她注意身体小心孩子的时候,菁菁非常开心,似乎她把这当成了我已经在逐渐恢复,想起和她有关的事的一个讯号。我当然不忍告诉她我消息的来源是刘光。
“炜哥,说实话,我之前还担心你不想要孩子呢。”
“怎么会?”我诧异道,如果我真的过着这样的生活,现在真是要孩子的好时候。我想不到自己有什么理由不想和她一起生一个孩子。
“我也不知道……你总说等等,不急……不过也是,之前你在北京我在深圳,是不方便,现在好了,我调到总公司了,你想赶我走我也不走了。”她娇嗔道。
当菁菁在我身边躺下时,我觉得目前身处的这个世界的不真实从来没有变得如此明显过——每次抱着她,我都生怕我的手会从她的身体中穿过,然后她将在我的面前散成比马赛克还小的小块。顷刻灰飞烟灭。下意识里,我还是觉得她只能是梦幻中的人物,不应如此现实地裹着浴巾坐在我的床边翘着腿“咔咔”地剪着指甲。
“菁菁,咱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我躺在床上,一边欣赏着她的背影半裸的背影一边尽量不显出疑惑地问。
“你追我呗。”她自顾自地忙着。
“我都是怎么……追的?”这话问着就显得我很自恋。
“还能怎么追?”她没有转过身,但我知道她一定在抿着嘴笑,“非得说的话,就是……之前你妈妈出事的时候我去赔了你一阵,然后你研二的时候跑去深圳缠了我一个暑假,还非说这是念及我的恩情所以必须以身相许。我拗不过你,就只能跟了你……”
我心里默默地想:这么不要脸,看来真是我。
一缕头发从菁菁头上的干发帽里逃了出来,垂在她光滑的脖颈上。一滴水珠从发尖掉下来,顺着她的背直流到了围在身上的浴巾里。
“咳。”我赶忙咳嗽了一声,“你是不是也应该从法律上以身相许一下?咱俩赶紧去把事实婚姻转正了。”
她转过头来,抿着嘴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说,不过却隐隐觉得自己必须要用这样官方的证明来确保住我和她的关系。我们很顺利的领了证,没什么不对劲的,我所有的证件上姓名,性别,出生年月和籍贯,编号之类的基本信息和我记忆中的完全一样,都在拼命证实着我的身份。当然,我之前从未见过那张贴着我相片的教工证和书房桌上那盒印刷精美的侦探事务所老板的名片。所有证件里都看不出我过去生活的蛛丝马迹——不过说实话,这世上也没有什么“狗仔证”或是“明星偷拍工作从业者资格认证”之类的证书……学生就是幸福,我还没来得及去学校上班就放寒假了。我决定趁着菁菁上班而我可以稍微自由地安排时间的时候,瞒着她去我之前记忆中的住处和工作的那家“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看一看。
车祸前我的“狗窝”藏身在城北的一片楼与众多的小区里,这小区建成的时间不长,可是因为不是什么好地段,周围的环境也是一水儿的脏乱差。中午时分,我倒了几次车终于来到那片小区,唉,真是一点儿也没有变,连刘大妈的手抓饼摊都在老位置。我本想上去打个招呼,可是见买午餐的人排起长龙,她忙得都没有抬头的功夫,只好作罢。
11栋不临街,我左拐右拐才转到楼门口。至于门禁和钥匙那些在车祸前随身携带的东西,在我刚醒来的时候就发现它们已经和之前的我一起消失不见了。好在进出楼的人很多,我跟着一个买菜归来的大姐混了进去。在电梯里那位大姐斜着眼瞥了我一眼就转过头去直视前方了,可能是看我穿着体面不像个坏人,又或者是觉得她的膀子都要比我的粗上一圈,我要真是有所图谋必定会输得很惨……直到她最后一扭一扭地走下电梯再也没有再多赏给我一眼。
我在17楼下了电梯,1702,我以前的住所在楼道的尽头。楼道里非常静,只有我的脚步声。当我离那个房间越来越近的时候,心却开始“咚咚”地狂跳。
那扇破旧的防盗门终于到了,连三年前房东家搬走前留下的对联都还是那样烂叽叽地贴在墙上。这才是我的房子!刹那间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进去看一看。
想到这里,我立刻抬手去按门铃。手指接触到那个突起的瞬间,却猛然感到一股寒意从指尖传来:如果这真的是我之前的房间,那屋子里面应该是空的,按了也没有什么用,自然不会有人来应答;可是……如果有人应答了呢……那又会是……谁?按,还是不按?我……
“哗”猛地,我听到了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周身不禁一震,因为那声音无疑是从1702室内传来的。
“谁?”我下意识的大喝了一声,仿佛现在站在屋内的是我,而那声音的发源地却在门外。
我听见门的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在这寂静的楼道里,那脚步仿佛踏在我的心上。
屋子里的人是谁?!如果这是我的屋子,房间里的……是贼?还是……我?
自然不会是我,可是………真的不会是我吗?
想到门铃响后,我也许会隔着防盗门望到另一个自己,我不禁想落荒而逃。自己的脸,从来没有成为我这么怕过的东西。
“谁?”一声清脆的女声中止了我的胡思乱想。